老枫树
1
每个乡里人的记忆里都会有一条这样的小路,通往温暖的灯火,间或几声鸟鸣的夜晚。笨重而又笨重的大院的门吱吱呀呀,在每一个夜晚降临的时分合拢,又在每一个清晨缓慢地敞开,对着那沉寂的山谷,应和时光的更替。
门背后是早已废弃不用的石椿,一半陷进地里,露出来的月口,做了鸡的食盆。灰尘是干净的,散发着清爽而湿润的气息,粘上衣衫也是不要紧的。人进去就可以看到两个天心,青苔在雨水里滋养,旁若无人地跋扈,让来的人在小心翼翼的脚步里感觉居家的从容。屋檐张开挑角,多年一直不能飞走,被一些下山来歇息的鸟踩着,屋瓦青褐色的线条有些凌乱,也不至于有什么掉下来的危险。一到阴雨绵绵的天气,大家的心情就都被雨淋湿,目光里长出青苔,看哪里都是飘摇不定的,牙缝里都是嘶嘶作响的湿气,山路是不必去想走走的,已经绵软得像发酵的面团。要不想脏了布鞋,就安心呆在有些黑有些空的屋子里听雨,或者等待有亲戚趁农闲来做客。
雨在天心里滴答滴答,一阵紧一阵有一阵无的,就像时光的沙漏,在不注意的时候就进入了远处黄昏的炊烟,人们才突然惊起,匆匆收起针线或纸牌,关鸡关鸭,涮锅做饭。
2
堂屋以前做过生产队的食堂,可见以前是很大的老宅。墙壁上还刷有“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红色标语,年深日久依然能够辨认。这幢老宅现在四分五裂为几户人家,但也把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各家借柴米油盐都是寻常事情,也不曾为一升子米脸红。一到吃饭的时候,都喜欢端个碗各家里转转,看看吃些什么菜,从这个碗到那个碗,可以夹点尝尝。关系更好的,特意多做一些,拿个碗盛了过来,大抵都是一些坛子菜,酸豆角、茄子皮一应俱有,让回乡的城里亲戚眼馋不已。
灯照例都点得很晚,煤油灯盏给孩子做作业用的,有些油迹和卷角的作业本上被抹上飘摇的光晕,黑处坐着纳鞋底的老人。在冬天则生柴火,劈劈啪啪地烧出汁水,当然是那些一点也不好烧的青树桠和刺荆。那些搁置在墙角落的干裂开来的树兜是上好烧柴,要等到年三十晚才能登堂入室。烤火者都有极好的耐心,来喝茶的边谈笑,手脚也一点都不闲,往火中央递柴火,把边上冒烟的湿柴扒拉进去。大伙都被烟熏得抹眼泪,但还是向火烤手,身子一个劲往后仰,避开打头的烟雾。
一堆火几碗姜盐茶就打发掉夜晚的无聊,尔后在主人家一串哈欠声里告了辞,带一身温热,捻亮手电筒,沿着田间小路或山上的沟坎,抄近路插向自己那黑灯瞎火的屋子。
堂屋还有一个功能,谁家有红白喜事就摊开场面闹腾几天。那几天,旁边人家都不开火,帮的帮厨、待的待客,都不由分说地忙碌起来,好像是扎扎实实的一家子。主家也从不见外,把流水席从早到晚开起来,照例要吃掉一头大肥猪。稍远的乡邻拎一挂响鞭,凑个份子,打打热闹,俗称吃盘子或呷喜酒。大伙把农村里盛行的“八道菜”吃个脸红脖子粗,边吃边评价厨师的手艺,烂肉面子、白切肉、烟熏笋子等如数家珍。末了,媳妇们就用主家备好的黄草纸或自家拎来的木桶倒剩菜,要回去的烂肉面子是可以够一家人飨菜吃上一气的,这也是吃百家饭讨百家米的风俗人情,主家都只当没看见。
3
钟四阿婆和豆豉蒸蛋是连在一起的。她的豆豉蒸蛋是一绝活,大中午的堂屋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们就知道钟四阿婆又蒸蛋了。谁家来客了或是有什么喜事了,她准蒸一碗香喷喷的蛋送过来表示心意。她与儿子们早就分开过了,她的人情往来就是送些鸡蛋、坛子菜。她养的几只老母鸡特别争气,蛋下得又大又白,现在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洋鸡蛋是任比也比不上的。钟四阿婆往蒸鸡蛋水里掺石灰水。掺多了挖苦,掺少了没有那种特殊的香味。还有就是蒸蛋的火候,急火蛋水一样寡淡,火太厚则蒸得像个马蜂窝难看。钟四阿婆蒸出来的蛋吹弹则破,颤颤悠悠,犹如少女款款而来,让你的喉咙舒服得如丝绸曼妙,余香绵绵。
钟四阿婆一头银发,六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特别白皙,鹅蛋脸庞泛出皱纹来,煞是好看。她和我外公家里人关系都很好,没事就过来帮衬作家务、服侍我外婆。我外婆瘫痪了有好些年了,瘫痪以前在学校里当语文老师,发病后连拐杖也不能拄了,就只能守在家里数檐子上的燕子。我外公种菜、养猪、喂鸡、洗衣,还要干帮外婆洗澡、把尿这些细活。谁家不叹念我外公艰难呢。钟四阿婆独居一隅,闲得慌了就过来张罗一阵子,唠叨一阵子,有时被我外公凶上两句,又气得关门闭户,直到外公送些冰糖、茶叶什么的,才好转过来。
我吃了不少钟四阿婆的豆豉蒸蛋。我不喜欢鸡蛋里的豆豉,就把剩下来的豆豉喂鸡。后来被钟四阿婆瞧见了,她也不说。只是下一次给我蒸蛋就不放豆豉了。
现在在上海想吃到那样的豆豉也很难。那是湖南浏阳产的豆豉,颗粒饱满、黑油油的,香气逼人。上海的豆豉都是黏糊糊的、汁水掺和,飨进菜里就改了原汁原味。
4
九姥姥家方桌上放着一尊毛主席塑像。那塑像是皮塑料做的。每回,我要去碰,都被九姥姥打手,并训斥道:摸不得,那是菩萨像呢!我多少也知道毛主席的威严和不可侵犯。毛主席的权威在小山沟里都有无以复加的庄严,可见其政治攻心之强大。仿佛,在黑夜冥寂的周围,都有一双双看不见的随时准备告密的眼睛,严厉地监视着我们。这种感觉到现在的我还不时存在,就像著名电影《桑德拉大桥》里所演绎的,社会的上空有一只政治的黑手,控制着共产主义国家的人们脆弱的神经。每一个人都惊惧,都相互恐吓,人们无法知道,在高处有什么样的惩罚等待着自己。
一天正午,人们在熟睡当中,无所事事的我,逗留在堂屋。在他们的鼾声里我感到神不知鬼不觉,就溜进了九姥姥的正屋。看见那尊塑像正甜蜜而和蔼地眺望远处的衣橱。我没有玩过玩具,我的童年记忆更多的是饥饿。但那时我相信自己受到了玩具的诱惑。那塑像是可以变形的,它的底座有一个穿孔,就像现在所有的皮玩具一样,如果安上一个哨子,就可以鸣叫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它的头往底部一戳,果然,一切陷下去了,犹如一个早已知道的陷阱。我不敢等到它重新弹出头颅。强烈的恐惧逼我逃亡,看都不敢看身后。似乎身后就长满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