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费(外一篇)
开学了,报名去。报名的时候一是要交假期作业,二是要交学费。假期作业我都是认认真真完成,而学费却正好相反,我总是不能一次性交齐。学费拢共两块五毛钱,我只带了一块钱。这还是我妈跟亲戚借五毛,又卖了十个鸡蛋才凑齐的。
“那余下的一块五什么时候交呢?”陈老师问我。
我说:“我妈说等收了稻子卖了钱就交。”
我注意到,大多数学生跟我一样不能一次性交齐学费,有的先交一部分,剩下的订一个口头“还款计划”,慢慢续交,犹如如今的“分期付款”;也有的一毛钱没有,只给老师一个口头承诺,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交。
过一段时间,陈老师就会在下课前留几分钟时间念一回“欠费生”的名字:“满震、王正义、徐公超、徐正洲、项前、徐正翠、徐立翠……以上同学学费还没有交齐,希望你们按照自己的承诺尽快补交。”
我们所有被点名的学生,都感到很难为情,低下头,不敢看老师,不敢看同学,仿佛做了什么丢人的事。
经过陈老师一次又一次的点名催促,欠学费的学生逐渐少了。后来陈老师除了在班上点名,末了又补一句:“这些同学下课后请到我办公室来。”
到老师办公室去,这惯常是在课堂上犯了错误而老师未来得及处理才能“享受”的“待遇”。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我们战战兢兢地诉说家里的困难,请求老师再宽限一段时间,再次给一个“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一定交钱”的口头“保证”。
“满震同学,你不是说等收了稻子卖了钱就交钱的吗?现在稻子应该早就收完了,为什么还不交呢?”陈老师还记得我开学时的承诺。
我说:“妹妹生病住院,家里又借了不少债。我妈说实在没钱。”
“那什么时候有钱呢?”
我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于是过一段时间就又被点一次名,又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去一次。每次被点名,被带到老师办公室,我都觉得是在受煎熬,是在受刑。
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陈老师不再做我们的班主任。有一天下课后,新任班主任王老师把我们最后三个欠学费的同学又叫到他的办公室。我们做出“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满不在乎的样子,等着老师发落。可是王老师却告诉我们一个出乎我们意料的消息,他说:“你们几位同学家里确实非常困难,经学校领导批准,你们所欠的学费就不用再交了,全部予以减免了。”当时我的心里真的有一种如释重负解放了的感觉。
走出老师办公室,我情不自禁唱了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想到这一学期来,因为学费,陈老师像催命鬼似地死盯着我不放,搞得我抬不起头来,心灵受到重伤,我对陈老师的怨恨一下爆发。我转身闯进陈老师的宿舍,我说:“陈老师,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欠的学费学校给我减免了。我再也不用受你的折磨了。”说完,我调头就走。想到陈老师一定让我气得够呛,我心里好舒畅,又情不自禁唱了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第二学期开学报名的时候,王老师悄悄跟我说:“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们。上学期你们三位同学欠交的学费其实是陈老师代你们交了。而陈老师嘱咐我不要告诉你们,是不想让你们觉得欠他的情。现在陈老师已经调到外地学校去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们。”
这更是我们没想到的。想到自己不识好歹反而恩将仇报的鲁莽行为,我这心里真是愧疚啊。我想当面对陈老师说一声对不起,遗憾的是,陈老师调离我们学校以后多少年我也没见到过他。
到局长家去
那时侯,妻子单位(商业局下属)经济效益开始滑坡,眼看就要倒闭。这时候传来一个消息,商业局在县城的闹市区盖了一个大型商场,将招收不少营业员。机不可失。很多人在忙着找关系开后门往里钻。我也想把妻子调进大商场,于是通过七姨娘八舅母跟商业局金局长搭上了关系。
此前我从未到局长这样的大人物家里去过。第一次到金局长家里去,我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作了自我介绍后,金局长很客气地把我让进了客厅,落座,上茶。我放下手里的礼品袋,忙掏出红塔山给金局长敬烟。金局长却拿出大中华来,说:“抽我的抽我的。”我有点受宠若惊,觉得人家金局长跟一般的局长就是不一样:一般的局长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样子,甚至门都不让进;而这位金局长却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待我如上宾。金局长对我的热情让我看到了妻子调动成功的希望。我喝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烟,就婉转地说明了来意(其实他对我的来意心知肚明)。我说:“爱人的单位眼看就要倒闭。这次大商场招工我们也很想进去。想请金局长帮忙。”金局长说:“这次大商场招工数量是不算少,但想进去的人更多。不过我会把你的事放在心上的。”我赶紧说:“太谢谢金局长了。”金局长说:“目前商场正在装修,局里还没有研究进人的事。不过到时候我会关心的。”我连忙说:“让金局长费心了,让金局长费心了。”想到事情已经说清楚且大有希望,同时担心呆久了影响局长休息,便起身说:“金局长您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半个月后,听说近期商业局就要研究大商场进人的事了,我赶紧又去金局长家拜访。金局长热情地把我让进客厅,落座、让茶。我放下礼品袋就给他敬烟,金局长又拿出大中华说:“抽这个抽这个。”我喝了一口茶抽了一口烟,就把话题引到我的事情上来。金局长说:“不错,商场进人的事是作了初步研究。这次想进来的人实在太多。不过你爱人的事问题不大,我会关心的。”我赶紧说:“太谢谢金局长了。那这事估计什么时候能定呢?”金局长说:“十天半个月吧。”
半个月后,我赶紧又去金局长家。金局长又热情地把我让进客厅,落座,上茶。我放下礼品袋又敬烟,金局长又拿出大中华说:“抽这个抽这个。”我喝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烟,就迫不及待地说:“金局长,我想问问,拜托你的事定下来没有?”金局长不急不忙地说:“你的事吗,基本定下来了。不过吗,因为商场装修还没有全部完工,上班嘛,恐怕还得过个十天半个月的。”
半个月后,听说商场已开业。我赶紧又到金局长家。金局长又热情地把我让进客厅,落座,上茶。我放下礼品袋又敬烟,金局长又拿出大中华说:“抽这个抽这个。”我喝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烟,忙问他我妻子什么时候能到商场上班。金局长说:“第一批员工是已开始上班。你妻子恐怕要等第二批了。”我说:“那大概要到什么时候呢?”金局长说:“十天半个月吧。”
半个月后,我又到金局长家去。金局长又把我让进客厅,落座,上茶。我放下礼品袋就敬烟,他又拿出大中华说:“抽这个抽这个。”我强迫自己喝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烟,然后说:“听说又有一批人进了大商场,金局长你看我妻子什么时候可以上班呢?”没想到局长却说:“小任老师啊,我想告诉你,想进商场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是方方面面的关系。我的压力太大。你恐怕要做好思想准备,如果今年进不来,明年我一定帮忙解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每次来金局长都说得很好听,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我沮丧地回去后跟妻子商量:是继续送呢,还是放弃?算一算,我每次到局长家去,虽然带的只是两瓶酒两条烟,但一次的烟酒就是我两个月的工资。家里的一点积蓄早已玩完,现已开始借债。不继续送,前期送的东西就等于扔进了水里,就前功尽弃;而继续送就得再借债。进亦忧退亦忧,我们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