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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逊

2023-08-02
约翰逊是一头驴,是三十多年前我们生产队饲养的一头身材高大的公驴。 1974年2月,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在生产队当保管员兼给饲养员杨老伯打下手。工作伊始,我首先见识的便是约翰逊在驴群中的至高无上的威严。...

约翰逊是一头驴,是三十多年前我们生产队饲养的一头身材高大的公驴。

1974年2月,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在生产队当保管员兼给饲养员杨老伯打下手。工作伊始,我首先见识的便是约翰逊在驴群中的至高无上的威严。

那是初春一个黄昏,瘦小的驴倌杨启放驴归来,驴儿们似乎意犹未尽,二十多头驴在饲养处的院子里撒花儿尥蹶子嗷嗷直叫,继续释放着狂躁的野性。杨老伯东赶西撵,牵了这个跑了那个,整个饲养处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刚卸车归来的约翰逊走进木门,昂首一个响鼻,驴儿们即刻鸦雀无声,悄悄地走到各自的料槽前,一动不动。

那一幕,惊得我目瞪口呆!

约翰逊个头高大,比一般的驴要高出半头,个头跟骡子差不多。它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眼大于蛊”,“顾盼流波”,黑亮的眸子仿佛深过村南的天马湖水。约翰逊毛色深灰,四个蹄腕处各有一圈白毛,脑门正中也有一撮白毛。就体魄而言,绝对是驴界的美男、健将。

约翰逊走路四蹄生风,奔跑起来,恍若闪电从地面划过,但骑在它的背上却不颠不簸,安稳舒适。赶上谁家有事,老人看病或是妇女探亲,都争着牵约翰逊。就连以前从未见过驴的驻村工作队员、大学讲师刘兰香都敢骑着约翰逊去公社开会。惹得男队员羡慕不已,跟在后面大喊:“了不起呀,了不起,刘兰香会坐驴了,刘兰香会坐驴了!”不知何故,也不知他们是哪里人,他们管骑驴不叫骑驴而叫坐驴,惹得乡亲们一阵大笑!

不论是耕田拉犁,还是赶集拉车,约翰逊都能准确理解驭手的意图,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就说春天拉犁耕地吧,无论谁掌鞭儿,都是把它套在中间,使之处于核心地位以左右全局。行至地头,无需扶犁者挥鞭吆喝,约翰逊便主动带领另两头驴转身调头。无论地节边刚长出嫩叶的藤条有多新鲜,多么具有诱惑力,约翰逊都视而不见,显出一种头领风范。待扶犁者将犁铧提出、拎起、转身、摆正,约翰逊才带领两个伙伴儿重新用力将犁拉起,缓缓而行。这种默契的配合,不仅使扶犁之人从容自如,也使犁出的田垄松软直正,引来人们的啧啧赞叹。

如此能干、又善解人意的驴,杨老伯为何给它取了这么个洋名?是因为中美关系紧张,仇视美帝国主义,而给这头驴取了一个美国总统的大号?还是因为它威武壮硕,极具威慑力,具有头领风范而赐予它一个领袖的名字?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1974年的入夏,一向强健的约翰逊突然病了,它只吃不拉,饲养员杨老伯说它得的是结症。公社的老兽医来过几次,又是洗胃,又是灌药,就是不见起色。最后,老兽医摊开双手,无奈地对王队长说:“宰了吧,没办法治啦。”王队长于心不忍,恳求老兽医道:“这驴太通人性了,活儿又极好,真的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停了一会儿,老兽医为难地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怕没人愿意干。”“只要不是上天摘月,我们办得到就行!”一听还有救,王队长激动地说。“找一个热心的人,三两天给它掏一次粪就行。你找人,我教他怎么做”,老兽医道。

不大一会儿,王大叔便把李纲带到老兽医面前:“这个小伙子从小没了爹娘,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懂事,心眼好,又细心,你就教他吧!”老兽医看了李纲一眼,便把他带到驴棚去了。

第二天一早,王队长分配完劳动任务后,带着李纲来到队部,对我和饲养员老杨说:“从今天开始,李纲要给约翰逊掏粪,这不是一个人的活儿,你俩配合一下!”

我们三人来到杨老伯的小屋前,李纲从背着的白色帆布包里掏出一瓶香油,一只空碗,又拿出一块香皂,几卷卫生纸,两条新毛巾,接着,又让杨老伯打来两盆清水也摆在长凳上。一切就绪,杨老伯便牵出约翰逊。约翰逊腹部隆起,鼓鼓涨涨像个大蝈蝈,眼屎糊住了眼角,双目流露出散淡的光,神情也大不如前。李纲和杨老伯把约翰逊拴在钉掌的木架上,把它的四条腿分别捆在木桩上。也许是腹胀难忍的缘故,也许是出于对杨老伯的信任,约翰逊没踢没闹,乖乖地任凭他们摆布。

李纲先把右臂洗净,打了两次香皂之后,又用干净毛巾擦干,并反复检查了手指甲,把突出的部分剪掉并磨光滑。接着他把香油倒进碗里,用左手蘸上香油均匀涂抹在右手右臂上,而后反复攥了几下右手,活动一下五指,最后五指合拢小心翼翼地伸进约翰逊鼓涨的肛门。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探入,直到把整个右臂都伸进去,然后再慢慢地一点点抽出来,手中便攥出一大把粪渣,都是些细碎的草沫,散发出绿肥的那种淡淡的草的腥臭味儿。

一把,两把……不大一会儿,李纲便掏出两大脸盆青黄的粪渣。

出人意料的是约翰逊没有踢,也没有蹬,更没有惊恐嚎叫,只是默默地配合着李纲的动作。

眼见约翰逊的肚子瘪了下去,杨老伯便把它解开,牵到沙堆旁,让它痛痛快快地打了几个滚儿,站起身后,又放了两个闷屁,便一弓腰,精神抖擞地围着李纲又是撒欢,又是尥蹶子,孩子似的,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夜间,杨老伯起来给驴添草,又听到了约翰逊吃草的声音,“咯吱咯吱”,香!

三天后,约翰逊的精神又有些呆滞,肚子再次鼓起来。李纲便把它牵到木架下,拴上缰绳,这次没有再绑它的腿。约翰逊乖乖地配合着李纲,随着李纲的动作,或伸腿,或弓腰,待到掏完粪、打完滚儿回来,它默默地踱到李纲身边,用头摩挲着李纲的肩,又用湿漉漉的唇轻吻着李纲的面颊,泪水顺着它的眼角流下来,濡湿了它脸上的绒毛。

站在一旁的杨老伯动情地说:“约翰逊这家伙,真有人情味儿!”

就这样,日出又日落,李纲一掏就是一年多。

一年多来,李刚和约翰逊成了一对好朋友。每天记工完毕,不论多晚,李纲都会踱进杨老伯的小屋,捧上一捧豆子或是掰块豆粕喂给约翰逊,并爱抚地拍拍它的脑门儿,看着它吃完。每次李刚离去,约翰逊都是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走出饲养处的栅栏门,直到身影消失在夜的深处。

1975年8月的一天下午,李纲给约翰逊掏完粪,王队长走过来说:“队里的绵羊得喂点儿盐,你赶着约翰逊去供销社买一袋盐来。”李纲走后不久,西北的乌云突然排山倒海般铺满天空,伴随电闪雷鸣,如绳暴雨瞬间即至。当李纲急匆匆赶到西河时,河水已漫出堤岸,浊浪裹挟着杂草枯枝汹涌而下。李纲仗着身强力壮,又熟悉地形,便在洪流中摸索前行,想淌过河来,尽快回家。摸到离对岸不远的地方,突然一个巨浪打来,李纲一个趔趄跌入激流,在漩涡里挣扎扑腾。约翰逊见此猛地向前一蹿,抖掉盐袋,拼命跨出几步,横在激流的下方,水中挣扎着的李纲顺势搂住它的大腿,攀上脖颈,紧紧抱住它。只见约翰逊迅速弓身蹬腿,几个腾跃,便带着李纲冲出激流,跨上堤岸。

焦急等待在河东岸的杨老伯看到这一幕激动不已,上前抱住约翰逊湿漉漉的脖颈禁不住老泪纵横:“约翰逊,你这龟儿子,真是太通人性啦,今晚一定犒劳犒劳你!”

这年深秋,天马湖水位暴涨,淹没了湖边的环山道路,无奈,生产队只能用木船运送收获的粮食。一天下午,一只装满红薯的木船沿湖岸缓缓而行,船头犁开平静的水面,划出道道涟漪。从岸边山上看去,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李纲摇着橹,叮嘱坐在薯堆上的两位姑娘,载很重,船吃水深,不要乱动,要坐稳。木船在穿越一片被淹的高粱地时,惊起了一条花蛇,它慌不择路,径直朝木船游来,左舷边的姑娘一见,忙躲向右舷,木船顷刻间失衡进水,慢慢沉入水中。李纲迅速把橹顺过来塞给身旁的姑娘,让她抱住,而后跃入水中,救起落水的姑娘游向岸边,待他返身游向那位抱橹的姑娘时,由于体力不支,沉入水中。

等到众乡亲赶来,先救出死死抱住长橹的姑娘,待到把李纲救上岸,为时已晚。

李纲的遗体被安放在队部的场院中,乡亲们围着默默流泪。两位老人一边给他清理着口鼻中的淤泥,一边嘱咐他一路走好。那两位获救的姑娘更是嚎啕不已,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

天黑了,人们陆续散去,几位干部和饲养员杨老伯留在队部商议李纲的后事。

这时,杨洪赶着大车回来了。卸完车,约翰逊照例到沙堆旁打滚儿舒活筋骨,起来后耸身抖落掉草沫和沙砾。一抬头,瞥见躺在木板上的那张熟悉的面孔,便奔过去,用湿漉漉的嘴唇轻吻着,轻吻着,见李纲毫无反应,约翰逊眼里闪过一丝恐惧,瞬间,泪水像泉涌一般滚滚而下,脸上的绒毛湿成一绺一绺的,泪珠顺着濡湿的绒毛无声地滴落在李纲的脸上。见此情形,王队长哽咽着挥挥手,让杨老伯把它牵走。约翰逊一步一回头地嘶鸣着被牵进驴棚,朝着队部悲鸣不已。杨老伯鼻涕一把泪一把,叹道:“老天啊,你为啥就不给约翰逊留一条活路呢!”

深夜,干部们议完事,都散去了。

第二天早上,当我们早早赶到队部场院时,眼前的一幕让我们惊呆了:只见约翰逊一身白霜,泥塑般跪在李纲的灵前,身躯已僵硬如铁!

下午,湖边柳林旁的黄土岗上新添了两座坟茔:一座埋着李纲,一座埋着约翰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