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寨―法兰西
我知道,把杜寨与法兰西相提并论是很牵强的。
法兰西在世界地图上都占了一大块,而一个不足两千口人的杜寨村,别说中国和河北省的地图,就是在肥乡县地图上也不显眼。
牵强也没办法,因为我不清楚崔云秀在法国的具体地址。当然,要不是崔云秀,我也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与法国有关联。
崔云秀是我爷爷的父亲、我父亲的爷爷、我的曾祖父。
其实,崔云秀就是杜寨村一个土得掉渣的普通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杜寨村其他人一样满足于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要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我写他也仅仅限于家谱。我想,就是崔云秀本人,压根儿也不会想到此生与法国有关。
可那年头想不到的事儿太多了。慈禧没想到八国联军把大清帝国胖揍到了坟墓的门口;宣统没有想到孙中山会彻底掀掉他的皇帝龙椅;孙中山没有想到自己毕生奋斗的共和,竟然被袁世凯骗来做了皇帝的龙椅;袁世凯没有想到他身后的军阀们城头变幻大王旗。
地球东边的没想到地球西边更热闹。1900年从大清帝国狠狠捞了一把的八国联军,14年后欲心难捺,贼手发痒,找不到大清帝国这样出钱利索的窝囊主儿,就狗咬狗炸了窝。他们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暴发户,个个财大气粗,同盟国以德意志帝国和奥匈帝国为核心,协约国以英国、法国、意大利、俄罗斯帝国和塞尔维亚为骨干。两大阵营,大打出手,法国是主战场之一。
更没想到的是,八国联军的子弟们这一折腾,竟然把在地球东边在家种地的农民崔云秀给牵扯进去了。
其实,这事儿根子在袁世凯和段祺瑞,这两人要是不削尖脑袋掺和西半球洋人们的事儿,崔云秀也许就不会离开杜寨村。
“一战”开始时,袁世凯的皇帝梦正做得热乎着呢。可袁世凯毕竟是袁世凯,在偶尔梦醒时分也会放全球一眼。这一放眼就拿定了主意,他要掺和。掺和的原因是德国还占着中国的胶州半岛,他和幕僚分析这次德国失败的可能性大,一旦德国失败,中华民国作为战胜国,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收回胶州半岛。低成本换取高利益,这生意合算。可英国和日本看出了北洋政府的捡漏儿心理,不让中国参战。日本早对胶州半岛垂涎,英国这个暴发户不愿意失去在华的既得利益,更不想看到中国的腰杆直一点,就私下把胶州半岛许诺给了日本,既拉了日本入伙,又阻止了中国与自己平起平坐。
可那时的战争靠的就是人,由于人员伤亡太大,后勤人员缺乏,国内反对四起。法国就开始从中国招聘劳工,英国也消耗不起,不得不跟着法国的脚印来中国招工。
我的曾祖父崔云秀就是十四万中国劳工中的一员。
从当时的条件看,要是把责任都推到袁世凯和段祺瑞头上,多少有些偏颇。不管当初他们抱有怎样的个人目的,客观上他们也在争取国家利益最大化。可那样的国力,那样的时代,没有钱,也只能捧个人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严格说来,我的曾祖父崔云秀也有责任,他要不是贪图眼前一点利益,也许就不会与法国结缘。
英国招工局合同规定,每月工资30元,一半由华工局发到华工家中,一半在法国按月折法郎发给本人。在法期间的衣、食、住、行全由英国负责供给。
资料显示,1917 年玉米每石5 . 13 元,小麦每石7 . 94 元。我粗算了一下,做劳工,每个月就能挣到近5.85石玉米或者3.78石小麦。一石120斤。当时小麦亩产也就一百多斤,玉米也不过三百斤左右,可就这样的产量也不能够保证。苛捐杂税,兵匪战乱,自然灾害,已使民不聊生,而且这年春旱苗枯,秋涝无收,崔云秀生计无着,愁云惨淡。英国招工局开出的条件像云雾里现出的月亮,让走投无路的崔云秀似乎看到了一抹希望的亮色。
在极为严格的体检后,1917年初冬,崔云秀和乡邻崔福贵一起离开杜寨村,从青岛登上了前往法兰西的轮船。行前,崔云秀专门到村东祖坟跪拜了父母和列宗列祖。
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出过远门的乡下人,远渡重洋,生死难料,用青春身躯做赌注,希冀用自己的汗水给空空如也的粮缸里添一把糊口的食粮,让妻儿老小褴褛破衫少几个补丁,让透风漏雨的屋顶多几块温暖的瓦片。可以想见,在与妻儿老小分别之际,崔云秀定会频频回首,泪水涟涟。挥手从此去,何时把家还?崔云秀的心境应该比万物萧瑟的初冬更悲凉。
这年,崔云秀的女儿十岁,儿子八岁。
我老家一带对祖先敬奉特别在意,家家都有像一幅中堂画大小的宗轴,平时卷起来,过年过节挂起来祭拜供奉。宗轴按辈分排列,最高处一排往往写着“高祖不记名”。我家的宗轴上,崔云秀和妻子崔马氏、弟弟崔永昌和妻子在第七排,以上是他的先人,以下是他的后人,楼梯一样一代代就这么往下延续着。
按照乡俗,每年大年三十下午,晚辈们要到祖坟烧香点炮,然后回家把宗轴挂起来,等于那些在村外的先人们已经请回家与子孙同乐。大年初一早起,要先在宗轴前给列宗列祖磕头。
所以年少时我就知道崔云秀的名字,可那时我并不知道,每年大年三十从祖坟请回来的先人里面,崔云秀仅仅是一个名字。上学后,爷爷和父亲都曾告诉我,我的祖爷在法国。再后来,父亲把爷爷嘱咐他的话又嘱咐给了我。父亲说,你祖爷还在外国哩,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可要想法去找找。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是2006年大年三十深夜,在昏暗的灯光下,围着火炉我听父亲讲了很多往事,父亲把从我爷爷和崔福贵那里听到的关于曾祖父的故事,都娓娓道来。第二年秋78岁的父亲去世。现在想来,也许是父亲冥冥之中对自己后事的一种嘱托。
所以每年大年初一,我在宗轴看到崔云秀的名字时,心里就多了一份沉重。
毫无疑问,崔云秀是怀揣淘金梦奔赴法兰西的,他要用三年的劳工合同换来全家生活的改善,因为他不是中国的白求恩。
国家有国家的利益,个人有个人的打算,“一战”本身就是利益之争,有奶便是娘,无利不同心,意大利原来跟德国穿一条裤子,后来得到英法给予土地的承诺,立马就钻进了协约国。就连一心参战的段祺瑞,也不过是想以参战为借口,举借外债,扩大自己实力,从而达到消除其他军阀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