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偶然经过生的蝶
她是弗朗明戈舞者,是记者,是律师,是学者,是讲师,是议员助理,亦是一名作家。
她长着一张瘦黑且文艺的脸,轮廓深重隐忍如她的字。望着她的脸,总让我想起《她比烟花寂寞》那部奥斯卡电影里,杰奎琳・杜普蕾的扮演者艾米丽・沃森,她们的神情有十分神似的神经质与阴郁的孤独。
她又有东方女子,特别是上世纪香港女子特有的隐而不发的含蓄风情,就像王家卫《花样年华》镜头下穿旗袍的张曼玉,《2046》里倚在门廊上讲电话的章子怡……都有一张文艺得不像话、渴望被爱的脸。
但在她骨血里,还多了三分男子的硬朗、直白、血性与疼痛――这是以上那些文艺作品里的女子身上所不具备的特质。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一个叫人心疼得不知如何去爱护的女子。
她是黄碧云,一只偶然经过了生的蝶。
【一】
黄碧云生于一九六一年的香港。这一年在香港出生的还有张学友、刘德华、吴镇宇、叶倩文、林夕、钟伟民……仿佛是前生约定好了似的,要佐证这一年是人才集中降生的一年,才赶集般的钻到一九六一年的人间香港。
――就像一九九四年是世界优秀电影集中爆发的一年一样。
而黄碧云在这群人之中,并不明亮刺眼举世瞩目,并不粉黛如墨烟视媚行,她就像躺在文娱圈角落黑得发亮的一块原矿。喜欢的人,可以视其为经得起雕琢的稀世珍宝;不喜欢的人,会觉得她不过是一块又冷又硬的黑石头。
黄碧云的幼年生活,世人所知并不周详。仅仅于她的只言片语中,才知在她还是幼童时,家暴时常发生。她对此感到厌倦,唯一一次离家出走,回来后却被父亲打得卧病在床一个月有余。
而在她的少年时代,我们仅知的是她的中学是在台湾度过。在台湾,她经历了怎样的青春,其后又遭遇了怎样巨大的非难,才导致她在其后的人生写出了那些如此冷静、剔透、颓靡、无望甚至可以说是绝望的文字,我们不得而知。
又或许在她的《桃花红》一文中对赵氏七姊妹的处境的描摹,多多少少是对其自身的一种不完整隐喻。赵氏姊妹,幼时母亲出走,从生命中缺失,而父亲赵得人亦非良人,沉闷暴戾。或许这些都曾在黄碧云身上上演。即便并非如此,她于这文字的隐约之中,为人所展现的也是:她所经遇之事并不比她笔下人物的简洁顺淌多少――从而为她日后精神行为上的孤独与对暴力死亡的热衷埋下伏笔。
她生命早年间美好的缺失与温暖的流产,直接导致其对生命的要求更为严苛,而又因着这样的严苛,她时常感到不快乐。正如她在小说集《其后》的后记中写道:“因为对生命种种严峻而浪漫的要求,我不能做一个快乐正常的人。”一样,在人间,她做着一个不快乐,甚至不正常的人。
这些不快乐不正常不仅仅只体现在她的小说里,而是被其慎重地复制于她的性格、生活之中。年逾三十的她在香港动荡不安的九十年代,已经具备尚且优越的存活条件,并且那时她的作品已连续获得两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但她仍旧感到不快乐。
她仍旧写人生的幻灭、命运的动荡、爱情的荒凉、亲情的疏漏,甚至更沉迷于对无望和黑暗的描写……或许可以如此断定:她压根儿就没写过有关美好的事物。又或许她根本连打算都未曾打算过,因她看不到,感受不到。
这是性格内部促成的习惯与对命运的妥协。亦可说就是所谓的命,不得不信的。
她是顺着命走的女子,命就是她自己。她依靠自身特立独行的处事风格,与一以贯之的文字风格,使得她得以在香港鱼龙混杂的文坛独树一帜,并屡次获奖。
但作品的获奖并未给黄碧云带来丰厚的版税收入,很长时间,她的作品在台湾每次初版也就两千本。她的书就像王小帅的电影一般,叫好却并不叫座。
一个出版责编说:“你的读者,固定就这么两千人。爱你字的人,就会一直爱,不爱你字的人,就是不会看……”
如此,黄碧云的书,在很大程度上,是小众的、孤苦的。而有趣的是,诸多爱她的读者,或许是出于爱护与担忧,竟也都不希望她为世人所知,大众起来。只希望她静静细细的就好,一生只写给他们看。
我不知她是否也会于某个莫名伤感的黄昏,或是突如其来的暴雨夜,慨叹自己的小众与“怀才不遇”。
又或许,打一开始,她就并不为“名利”的浮躁所动。她是出尘的,是干净的,是不为世俗所扰的。
【二】
在黄碧云的作品中,好些故事的发生地被从香港搬到了异国。这亦是她生命流离的佐证。从《突然我记起你的脸》里灰色沉闷的伦敦,到《怀乡》里破败不堪的阿姆斯特丹,再到《一个流落巴黎的中国女子》里失落抑郁的巴黎,还有《爱在纽约》里无疾而终的纽约,《其后》里压抑令人厌倦的三藩市,《双世女子洛维烈嘉》里不太平的越南……这些跨越大洋界地的城市,并非只是她凭借主观臆想外加翻旅游手册写出来的,这所有的国家与城市,都是她脚踏实地经过的地方,这些地方,她都或多或少或浓或淡地停留过。
在她二十六岁时,流浪法国求学,随后浪迹欧美,走到柬埔寨、越南,又到过南斯拉夫与科索沃,最后迫不得已又回港……她的生命从未停止颠簸奔波。而她于这颠簸奔波之中更加加深了她骨骼中的孤独与颓靡,这种性格特征直接折射到她小说人物的命运之上。
《失城》里陡然对人生感到倦累而杀了妻儿的陈路远,他给自己的托辞是“无法背爱情的十字架”;《盛世恋》里爱情逐渐陷入淡灭沼泽的程书静与方国楚,最终不得不走向离婚境地;《呕吐》里患上怪病神经质的叶细细,最后烧了与詹克明做爱的那条沙发;《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中叶细细原以为可以与许之行厮守终生,最后仍不得不对她说:“之行,如果有天我们淹没在人潮中,庸碌一生,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努力活得丰盛。”……
她写恋情,诸多写畸恋,要么同性恋、师生恋,要么婚外恋、姐弟恋;
她写绝望,写得酣畅淋漓,写得忘乎所以,写得轻而易举,轻而易举得仿佛那些绝望并非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