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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完整的清晨

2023-08-02
更多的清晨,他像个天真的顽童,既下流又无邪。要不是烈士广场上那篝火晚会的催化剂,他顶多会长成一个老顽童。他有睡不完的觉,有时他也会醒来,发现四周黑通通的,他就开始愤怒。他的急脾气的样子令父亲忍不住要笑...

更多的清晨,他像个天真的顽童,既下流又无邪。要不是烈士广场上那篝火晚会的催化剂,他顶多会长成一个老顽童。他有睡不完的觉,有时他也会醒来,发现四周黑通通的,他就开始愤怒。他的急脾气的样子令父亲忍不住要笑。在他用头敲门的时候,父亲总是呵斥他:安静点,安静点,还没到钟点呢。这是在白天,在课堂上。这是在公共汽车上。这是在电影院里。有时候,实在安慰不了他的时候,父亲会用手指狠狠弹他的头。要遵守学生守则,要背诵行为规范。要成为模范少年。要做有为青年。被打疼的他只好噙住双眼的泪水,继续像婴儿一样沉睡。

就这样,他和父亲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令人惊悸的初中、个头猛窜的高中、忧伤和叹息的大学时代,包括那次大集会结束后的篝火晚会上,他们那次幻术般的秘密激情。父亲带着他一起在篝火边怒吼,当父亲和伙伴们列队将青春的果酱射向篝火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烈士广场纪念碑的一声巨大的叹息声。为此他询问过父亲,但父亲没有回答。他有点委屈,他可是父亲在黑暗中畅饮的咖啡和安眠药。他已把一切都交给了父亲,但父亲却不愿意回答他是什么,或者为了什么。纪念碑的叹息就此种在了他的心中。

父亲无疑是爱他的,父亲像天下所有初为人父的人一样,在创世的喜悦之余不断地为他命名。父亲曾给他无数次命名:我的月下玉箫,我的白桦林,我的愣头青,我的白金钢笔。在日记里,父亲甚至给了他一个秘密的昵称,我的第二十一根指头。

提起指头,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感谢父亲的手。他会永记那双总是拥抱他全身发疼的手,那双曾经罚抄过无数单词和课文的手,那双手心被戒尺抽打得红肿的手。开始他很不习惯这样爱的方式,父亲的手一把逮住他,紧紧地抱住,像是失散多年的样子。他愤怒,满脸通红,拼命挣脱。可又有什么用呢?这是永逃不脱的父亲的大手。他很想跳起来咬父亲一口,如果他有牙齿的话。但最终还是屈服了。他耷拉着自己的头,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他其实是在等父亲的道歉。而父亲就是父亲,只是松开了手,睡了。他哭了不知道多久,在哭泣中睡了。在睡梦中他依旧梦见了父亲粗暴的手。继续哭泣,还在睡梦中哆嗦。他的哆嗦情不自禁,带动了父亲一起哆嗦。和父亲一起哆嗦,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这几乎成了一场游戏,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情愿让父亲这样爱他。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他更情愿让父亲爱他,以父亲的名义,以父亲双手的名义,以父亲每一根指头的名义。父亲的手越来越粗暴,但越是粗暴,他越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所做出的反应也是越来越狂热。他是喜欢这个游戏的,他等待父亲紧紧地抱住他,抚摸他的头,如同一位自卑的孤儿在等待孤儿院院长的抚摸。每当想着自己是一个自卑的孤儿,他就在父亲的大手中流下滚烫的泪水。那些夜晚就这样被他的泪水打湿了,被他的泪水打湿的夜晚散发出大海般的腥味。

他似乎更愿意回忆起被父亲伤害的日子,父亲一边服下从医务室偷来的消炎药,一边愧疚地抚摸着伤痕累累的他。父亲越是这样抚摸,他越是不能自己。到了最后,他又带着一身的伤痕与父亲做起了游戏。悲壮、疼痛和牺牲等多种混合的感觉裹住了他,不争气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浸湿了集体宿舍外的破操场。空荡荡的操场像父亲长满青春痘的额头。那些青春痘总是被父亲镇压甚至活埋,它们死亡的遗骸不规则地分布在父亲的额头上,如同劫后余生的震区。他守候着熟睡的父亲,等待着月亮从半夜的操场边升起。那种荒芜,那种死寂,似乎置身在无风的月球上。

游戏是令人难忘的。父亲还为他们的游戏取了一个名字。他是多么地喜欢这个名字:果酱处处。啊,果酱处处,多么准确又多么幸福的命名!

幸福总是令他沉睡,有时他也在幸福中怀疑父亲。父亲为什么每次和他游戏之后,总是要发出叹息声?那叹息声一直在他的头脑里轰响,和烈士广场上的纪念碑的叹息完全一样。父亲忙碌于其他事的时候,他会被这巨大的叹息声所追赶。他被追赶得晃来荡去的。父亲有什么心事吗?父亲为什么要叹息呢?忧虑不已的他有种预感,有一天父亲会离他而去,或者父亲有一天会不再爱他,那时他该怎么办呢?乱想的心事就如虱子一样多了起来。

父亲似乎还觉察不到他的心事。游戏还在继续,果酱处处或者处处果酱。他总是恐惧得张大了喉咙,满脸通红(如果有镜子的话)。他的恐惧使他颤栗。他的愤懑使他不安。他想推开他周围的黑暗,但他推不开。他想撞开他这四周滚烫的门,但他撞不开。父亲,父亲在哪里?父亲为什么要带他到这儿来?父亲给了他一个完全陌生的黑夜,他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昔日夜空中怒放的礼花和星子。他最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和绝望,泪水由于积蓄了太久而变得黏稠。父亲回应他的只有刚刚发出来的鼾声,绝望瞬间就填满了他沮丧的大脑。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他得了健忘症似的,想疼了脑袋也没有想出来。父亲似乎消沉了,整天打着哈欠。直至第二天晚上,父亲带着他重复了前一天的经过,他是被父亲直接丢在黑夜之洞穴中的!他明白了,父亲背叛了他!其实还不是背叛,是遗弃!或者不是遗弃,而是唾弃!想到“唾弃”这词,他恼怒、狂躁。他的反抗令父亲不禁大叫,父亲叫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听出父亲叫的不是他。父亲叫的是妈妈。“妈妈!妈妈!”父亲叫得怪里怪气的。父亲越是这样怪里怪气地叫,他的恼怒和狂躁更加持久而倔犟。父亲的手终于递了过来。在黑暗中安慰了他满是汗水和泪水的头颅。真是一个犟孩子!

他承认他是一个犟孩子。犟孩子总是在父亲狂喊“妈妈”的声音中怀念着昔日父与子的游戏时光。没有叹息声的夜晚是多么不真实的夜晚。过去,他对父亲是多么地忠诚。父亲永远是他的偶像,而父亲却根本想不到这些,亲手帮他打碎了这个偶像,还把昔日父与子的游戏忘得干干净净。他愈是这样痛心疾首,昔日的快乐就愈是在他的眼前反复闪现。

父亲已经睡了,他不想喊醒父亲。他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死,以及他死后父亲是怎样的悲恸欲绝。他在想象的场景中痛苦不已,父亲啊父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直至天亮的时候,他才带着这样的幻想沉沉睡去。到了黄昏,父亲记起了他,用昔日的手想来和他亲热,他的肩膀一歪,躲过了父亲那双手。父亲没有在意,也没有继续努力。如果父亲想继续努力的话,他肯定会和父亲冰释前嫌。父亲没有继续,父亲以为他还是原来的他,没有在意他正在酝酿着报复父亲对他的背叛。

背叛是说来就来,报复也是说来就来。当巨大的黑暗重临,父亲绝对没有想到他是一脸的不情愿和无精打采。父亲很惊讶他的背叛,急促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没有应声。父亲也许意识到他的不情愿,声音小了下来,用手继续抚摸他的头。父亲的抚摸还是过去的抚摸,但他没有一点感觉。要是在往常,他早就跳起来迎接父亲的拥抱了,而今天不,今天他的头脑里满是委屈和悲哀的泪水。他已失去了父亲,父亲也失去了他。他不想解释,也不想说话,他只是想哭,如同父亲曾经念过的诗:内心是一片重洋,而流不出一滴泪水。

父亲对他的报复和挑战真是忍无可忍,一巴掌就打了下来。父亲下手很重,但他不怕,耷拉的头只是晃了晃。父亲的手肯定也打疼了,因为他听到了父亲身体里的叫喊声。父亲又狠狠地揍了他一下。要是在往常,他早就摆开架势,怒气冲冲地与父亲拼命了,今天却不。他想死:父亲啊,你为什么不下手重一点!他想,索性让他揍死算了。他的头垂得更深了,像一截自杀的草绳。一列狂热的喊口号的火车在他的头脑里开来开去,就是不想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