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妹妹
从小到大,我没见过比应家二小姐应小萌更爱折腾的狂人。连父母都奇怪,是不是咱家的优良基因到了她那里就发生了变异,再不就是她的大脑少根筋。反正从小到大,她就没让人省过心。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让我和应小萌寄住在乡下外婆家。在那片地儿,我是众人眼里的乖姐姐、好学生,她则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比如大冬天,她在陶瓷缸里倒一杯糖水盖张纸,再细心地用扎小辫的橡皮筋绑好,戳根筷子,放在屋外冻一宿。第二天,她就小脸红红、眉开眼笑地围着火炉吃自制的大冰棍了。看到我的馋样,还大方地把沾着口水的冰棍也让我啃一会儿。
比如,夏天的杏子大丰收,外婆怕我们吃坏肚子,便把杏子装在布兜里,再高高挂在梁上。我搬桌子摞板凳地忙活了半天,还是够不着,便回屋写作业去了。这难不倒异想天开的应小萌,她拿了根棍子乒乒乓乓地敲打半天,布兜里的杏汁就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了。应小萌一边仰着脸喝蜜汁,一边还不忘尖叫:“快来喝啊姐!”
有一回,她还在灶膛的灰堆里埋了一枚鸡蛋,美滋滋地拉着我准备分享时,鸡蛋却“砰”的一声炸了。碎片和浆液溅在她的身上、胳膊上,应小萌呜呜地哭得很厉害。我和闻讯赶来的外婆又是哄又是劝,以为她很疼,结果她擦干眼泪,抽抽噎噎地说:“唉,白白浪费了一个鸡蛋!”
每次父母带着大包小包来看望,临走时,我总是依依不舍、眼泪汪汪。应小萌却不,她在大门口说完“拜拜”就忙着回身看那些小人书去了,看完后还不忘“价值最大化”――跟小伙伴们换书看,不换?恕不外借。
对她的种种行为,父母只能哭笑不得,不过他们还算开通,说,小萌就算跌在一堆马粪里,也会兴高采烈地寻思,是不是附近有一匹小马啊?
升初中那年,我们终于回到城里父母的身边。我照样品学兼优,拿回一张张奖状,而应小萌文科很好,数理化却时常亮起红灯,常常是上一节语文课上老师当众宣读她的作文,而下一节数学课,老师黑着脸宣布本次考试她倒数第一。
那段时间,我和父母没少为她担忧――十四岁的我已经足够懂事了:“小萌,不学好数理化,将来怎么面对中考和高考呢?你得用功啊!”一向神采飞扬的应小萌却低着头、苦着脸说:“我也想啊,可一看到那些公式和定理,我就头疼!”
如果是别的父母,对这样的孩子一定气急败坏、心灰意冷了。幸好我父母不是。父亲在看完应小萌的一篇作文后,若有所思地说:“还挺有想象力的,当年钱钟书数学也只考了15分,这孩子若真喜欢看书写字,就由着她吧!”私下里他还偷偷跟母亲商议,若小萌中考失败,就让她去学一门手艺或技术。
中考,应小萌果然落榜了,以三分之差。我稳稳当当地进了重点高中,她却被父母送到一家职业学校学习计算机。
那个时候,我16岁,她15岁。各自去报到那天,我很是伤感――从小到大,我们没有分开过三天。应小萌却笑嘻嘻地说:“姐,你该为我庆幸,我再也不用受该死的数理化的折磨了!”我被她逗乐了:“好吧,去了学校照顾好自己,少折腾,当心电脑被你折腾炸了,老师被你气坏了……”
可应小萌的折腾,却一刻也没有停止。
据说,她自告奋勇地向学校申请勤工俭学――在校图书馆打扫卫生、整理书籍,不要报酬,只要业余时间有书看就行。当然获得校方批准,从此,她如饥似渴,如鱼得水。
据说,她创办了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份报纸――《校园文化报》,除了身兼主编、记者外,还聘请班主任为顾问,再把几个文笔底子好的同学发展为通讯员,报纸不但图文并茂,还深受师生喜欢,由学校每期印刷二三十份,分发给各个班级。
据说,应小萌的宿舍全校闻名,门楣上贴着主人自题的“墨宝”――“苦乐斋”,宿舍里墙上有画,桌上有花,还有一堆书。市电视台采访职业学校时,唯一拍的学生宿舍就是她的。
周末在家遇到应小萌时,我质问她:“宿舍上了电视干嘛不得瑟下?好让我们瞻仰下你的狗窝呀!”她嘻嘻地笑:“做人要低调,懂吗老姐?”
考上重点大学那一年,我19岁;从职业学校毕业的应小萌,18岁。
父母正计划要不要再找家学校让她“深造”时,她却郑重又自豪地宣布:“我就业了!”竟然是在一家全城有名的大企业当打字员。薪水不高,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学校不包分配,家里也没后台,我们惊问:“你是咋挤进去的?”
她说,早在毕业前,她就规划过自己的路该怎么走。她先搜集了全城一些单位、企业的地址和邮编,各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自荐信,再附上自己创办的报纸、发表的豆腐块寄出去。终于遇见一位赏识她的伯乐,就这样,她只不过花了一些邮票钱,却成了全班第一个找到工作的学生。
第一次,我对应小萌刮目相看。这个从来没安分过的小丫头,不可小觑呢。
我上大学那几年,没少占应小萌的好处,从过年的衣服到零食,只要她有的,我一定有。每一次放假回家,我总能感受到她的成长和变化,博览群书使她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工作的历练又让那个小丫头变得更加独立、自信。
我顺利地毕业、就职,原以为带着男友回到家乡后,我们又能跟应小萌一起乐逍遥,可是21岁的、已成为经理助理的她,遭遇了人生第一场重大打击――她失恋了。
貌似是一个见异思迁的男孩辜负了她的爱情,可应小萌整整三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在柔声安慰无效后,我终于第一次在她面前发了飙:“这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应小萌吗?天下的好男孩又不是死光光了,瞧你这副鬼样子,真让人失望!”
应小萌肿着眼皮,怯怯地看着怒发冲冠的我,然后抱紧我,最后一次痛哭流涕。哭完了,她剪短长发,挑染成时尚干练的酒红色,又嘻嘻哈哈活了过来,谁也不知道她在忙活什么。
我跟男友结婚前夕,打算花几千块去影楼拍婚纱照。应小萌得知后,不屑一顾地说:“姐,那种搔首弄姿、中规中矩的婚纱照,你不觉得很假很做作吗?”
于是,一向安静、本分的我,听从她的建议,有了人生第一个大折腾――我们带着网购的婚纱,千里迢迢去了一趟青海湖,边玩边拍――服装师、化妆师、摄影师除了应小萌,还能有谁?
她拎着那台破单反,以及一个沉甸甸的“百宝箱”,装的全是拍照用的道具。在日月山变出一个憨态可掬的泰迪熊,在茫茫戈壁滩变出两个彩色气球,在蓝的透明的青海湖边,拍下了我穿着婚纱大笑着蹦起来的样子,拍下了我们跟泰坦尼克号一样的经典动作。
回来后,她自己修片、设计,那效果,一点都不比影楼的差。
那是我笑的最开心的一次旅行,是我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一套照片,也是应小萌送我的一份新婚大礼。因为等我婚礼结束后,应小萌收到一份录取通知书,飘然远渡去了地球的那一端――美国。
此时,我才知道,很久之前,她就在新东方苦学英语了。
送她去机场那天,父母百般不舍,我强作欢颜,捶了她一拳说:“应小萌,你就可劲儿折腾吧!如果有一天,你带回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帅哥说是我妹夫,我一点都不会奇怪。”父母大惊失色,应小萌却哈哈笑着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姐也!”
在分别很多很多天以后,有一天,我无意中在书上看到一句话: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我一下子想起大洋彼岸的应小萌。是,她叛逆、任性,向往自由,这些年,她的笑容后面,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伤害和质疑?可她拥有的,也一直比我多,至少有一种感觉叫――不遗憾。
在网上聊起这些,应小萌沉默良久才发了个鬼脸过来,说:“老姐啊,这叫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2012年冬天,我在网上看到她拍的万圣节照片,各种群魔乱舞,各种千奇百怪的造型。应小萌穿着白裙子,背着翅膀,在狂欢的人群中扮演一个流泪的天使。她知不知道,在电脑这一边的我,也流了眼泪?
是的,我想你,应小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