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门答腊,教堂与派对
未曾到达苏门答腊之前,我只知道郁达夫死于此,时时海啸,偶尔地震,热带雨林有无数生物,以及穆斯林第一次抵达的南洋码头。大概是炎热并葱郁着吧。
在印尼的旅行,我尝试几次Couch Surfing(沙发客旅行),在爪哇岛做客的两个家庭非常可亲,那位数学老师的母亲,慈爱地给我煮了离开的早餐,飞到棉兰之后,又迎来另一家沙发客。
棉兰接待我的小伙子叫Joe,黝黑似我,英俊时尚,英文口音相当棒。我从万隆飞到棉兰,已是下午6点多,天色渐暗,他骑了摩托车到机场接我,我惊奇地看见他手上的纱布,原来前天他出了个小车祸,顿让我觉得相当不好意思。
Joe倒不以为意,带我到一个生意清淡的购物中心的美食广场,原来他在这里开了一间叫Java Mie(爪{上,看更多精彩文章}哇面)的面摊,年轻人创业也不过才半年。刚好碰上他以前在外企工作时的同事们集体来看他,又让我好长一番见识!两个德国佬竟然讲着非常流利的印尼语,其他本地男女的英文也很好,姑娘们没有一个戴头巾,装扮与亚洲其他地区的办公室女郎没什么两样,那个曾经是Joe上司的日惹姑娘Abi,点了两根烟,分与Joe共享,完全颠覆了我对印尼女性的认识。和另外一位男同事聊起桌上的印尼国产Bintang啤酒,我说你们穆斯林不能喝哎,小伙子嘿嘿笑,被姑娘们揭发:“哪儿有不喝的!”
没想到,颠覆还在后面。话题由男女谈到同志在印尼的状况,Joe告诉我他是同志,并且对父母之外的所有人已经出柜。我惊叹:“怎么可能!你是在一个穆斯林占多数的国家!”Abi笑着对我说,这当然不是常见例子,也不容易发生,但印尼也没我想象中那么保守。虽然Joe来自基督徒家庭,但他说他已经不再承认有上帝这回事,已然是个无神论者。
热闹嘻嘻哈哈完毕,同事散去,Joe的小姨负责收拾面摊,他带我去到市中心一个医院和公园之间的大排档玩耍开眼界。原来,这个长达300米,热闹非凡的大排档区,超过七成的客人都是男女同志(其它市民也多有知道这里是同志区)。正好适逢周六,同志们嘻笑怒骂,眼波流转,卖唱人窜来窜去,椰子车、榴莲车和冰淇淋车推来推去,常常有人买上几客冰淇淋送给邻桌的客人。据说能一直欢乐到凌晨5点。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脑中想起达明一派的《南方舞厅》,如真有这舞厅,一定也如这般在赤道的月光下吧。
看完基佬乐园,转场去五星级多巴湖大饭店附设的Club体验印尼夜生活,一杯酒的价格追上上海,领舞姑娘衣着和动作的性感程度不输任何国家。Joe说,这场子有很多是亚齐的青年跑来玩,对那个五百年前阿拉伯人登陆苏门答腊第一站的穆斯林堡垒来说,棉兰几乎就是一小时航程外的曼谷了。我看到那些壮郁的青年,在姑娘们的艳舞下,眼睛发亮。
夜总会的音乐不太合我意,于是又想起在爪哇岛上那些漫长的公共汽车,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地方,像印尼一样,有着那么多杰出的巴士歌手。从布罗莫火山回来去泗水,进城的P1路巴士跳上来一对和声情侣,男孩的小吉他有若三弦轻扬,女孩极有爆发力的歌声铿锵明亮,就算轰隆隆的噪音也不能掩盖那种明艳。我当然不懂爪哇语,可是听懂了那种追逐爱的爽朗和甜美,跑路的旅人听了只能感动,默默掏出所有硬币,在下车前放进那潇洒的帽子里。这样其实是爽乐性格的民族,有这样暧昧欢乐的棉兰月光排档,其实也应该不足为怪吧?
Joe自己在非常远的郊区租了房住,他招待我的地方倒是离城不远——他惟一的舅舅家。这个城市边缘草地上的“大房子”的确与众不同,因为它是一座教堂。我坐着摩托车到达的时候,阳光洒在自己疯长的草地上,老老小小们在椰子树下唱赞美诗。
神父舅舅住在教堂后搭的“宿舍”,年约三十五,如他这样的资历,已经在岛上搬了三次,来棉兰接手这个小教堂,算是个好差事,毕竟在这个足有四川加上重庆面积之大的岛屿上,棉兰还算是数一数二的繁华盛地。“住在教堂”也是我在印尼获得的第一次人生经验。
神父和太太都和蔼,费力地通过外甥翻译跟我这个稀奇的外来客交流。听说我要去多巴湖玩,不由笑起来,做了个砍手的姿势给我,Joe有也会心笑,问我说:“你不怕吗?食人族哎,今天屋里这一帮人也是!”
我也笑。原来他们都是马达人(Batak),原本是住在山上的生番,荷兰人来之前,一直被平地人目为山地野蛮的食人族,向来是苏门答腊的神奇传说之一。我说:“我可不怕你们。”也比了个砍的姿势,“你是苏门答腊的食人族,我可是中国来的砍人族,英国人来我们也不信他们,这点赢你们噢”。于是又给他们讲了些云南的原住民故事。Joe的小姨早为我们铺好地铺,我躺在地铺睡得安稳,直至第二天被礼拜的歌声惊醒,起床已不见主人夫妻。
牧师的收入看来清寒,舅舅家没什么值钱物件,冲凉要自己舀水,不过小孩们倒是围着电脑玩,跟全世界其他地方的小孩一样。Joe那个6岁的小表弟开始把我这个陌生人当鬼,不一会儿就肯跟我玩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Joe奔去一间家常而烟火气的“苍蝇馆子”。主打烤猪肉。烤肉喷香,香料适当,并不喧宾夺主抢肉香。我尤其喜欢他们用的野菜,外形似海带,口感是脆的,微苦回甘,一吃就知道能下火。价格则极便宜,一斤烤肉约相当于22人民币,引来无数原住民和华人捧场。这是我第一次在印尼吃到酣畅淋漓的猪肉餐,又知道马达人几乎是全民基督徒,与华人一道,使得穆斯林在棉兰并不能占绝对优势。对这个拥有2.4亿国民的国家的复杂,又多了点认识。
下午我开始自己逛棉兰,城中心可看处不外乎苏丹遗迹、清真寺和殖民建筑,几个小时已够来回。进去商场上网,买了麦当劳给Joe,顺便给舅舅家的小孩买了一盒形状幼齿的甜甜圈。结果Joe在晚上遇到我的时候,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他们爱吃这个?我笑,我当然不知道,可我想东南亚人民都超爱吃甜,尤其小孩一定没错。他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去Sun Plaza了?”我说是。他说那是棉兰最大最豪华的商场:“你见到了吧,那里边逛的80%都是华人,我们叫它Beijing Mall。”我哦了一声,觉得他有夸大,那商场并无什么奢华牌子,与雅加达那些销金窟比不过平平,可见印尼的财富过于集中在首都的贵人手里。不过,确实也有超过一半以上的顾客是华人脸,大大超过华人在这个城市两成的比例。想到华人总是自己成群,他们使用“Beijing Mall”这种称呼,也着实意味深长。
回得家中,Joe没吃汉堡,自己去厨房吃了鸡饭。那汉堡被用刀四分,舅舅用叉子尝了四分之一,舅妈便留起,想是留给孩子吃,麦当劳对这个国家的百姓来说,看来还是奢侈品。Joe继续做翻译,我和神父夫妇讨论了佛教,中国的穆斯林在哪儿,以及计划生育这样的话题,他们一边教我印尼语一边发笑。舅母指着自己的肚子,说很快就有第三个孩子了。
Joe的小姨住在弟弟家是一件让我很疑惑的事情,因为她的年纪并不轻了。男孩解释说,这是因为她不幸丧夫,根据马达人的道德准则,她的弟弟或哥哥应当负责为她找一个好男人,并且在再嫁之前完全负担她的生活。很显然,牧师弟弟并不富裕,所以摩登时髦的外甥,即使是一个不愿结婚的同志,依然具有传统美德地雇用了自己的姨妈,让她负责管理自己的面摊,以减轻舅舅和姨妈的压力。在我住在他们家的两晚上,小姨作为一个寡妇,低眉顺眼地承担了弟弟家几乎大部分的家务。
第二天我告别神父夫妇,坐上极便宜的当地破班车到多巴湖去了。后来Joe发邮件告诉我说,小表弟放学后问起我,说那个叔叔怎么不见了。又说舅舅家很兴奋有这样的招待外国人的经验,我回信说我又何尝不是,旅行者和旅行者的那些谈论美剧的“交流”已经不再具有吸引力了,Joe和他的舅舅小姨表弟们,给了我一个主流之外又实实在在的棉兰和印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