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客(三题)
马 客
我与马客相遇在一个朝暾初露的早晨。那时候,我少不更事伙同一帮孩子吆牲口一样赶着一个蓄了胡须的老人。老人不老,显得很古,疏朗的胡须夹杂不多的几丝白,面部青癯,中等身材,走路如风。他拉着架子车,被民兵押解着轮流在各个生产队里出粪。这个人就是唐家湾唯一一个行走过江湖的老人,人称唐马客。曾经的风光已离他而去,一个吆着马车走天下的丈夫变成了被人吆来吆去的马。
马客不悔悔也无方。他拉着车沉重地走在村里,遇了拉不过去的坡与坎,就听见车边轰动着一串一串“叭嘎——叭嘎”的哨鞭声,一听见哨鞭声闪电一样响起,腿里就长出力气,车轮就极不情愿地走上了坡,跃上了坎。马客就觉得自己还是一匹好马,一匹好马就该历经苦难,让自己走过风走过雨,走过遥遥无期的等待。
其实马客也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曾经的岁月里,他骑着一匹大马引领着他的车队穿行在来往兰州、酒泉的古道上。具有沙漠特色的木(本文摘自:轮大车艰行在坎坎坷坷的古道烟尘里,年复一年飘飞着“唐记”镖旗的货车,历经了多少磨难和惊险,才把马客磨成了马客,才把穷得羊皮拉不起柴渣的家,搞得像个人家。娶了妻盖了房置了地,这个过程饱渗了难以数计的血点和汗水。马客的父亲把略略盈余的钱粮节俭下来贷给村里的穷人,这些借贷的钱粮契约在多年的藏匿中酿成了儿子几近杀身的祸端。
马客沉默着,一脸的深不可测,在不可揣摸的阶级斗争中,马客一言不发。马客把自己想像成一匹英武的骏马,听任命运的使役。有时候,面对一些心存恶意的侮辱,马客心里滚动着“咴咴”的怒气,他想扬鬃振蹄,但马客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老了一切都力不从心。更多的时候,马客心里掠过的是车队穿行在古道上的情景。在一次与土匪的交火中,马客挥动着他的马鞭以他精绝的武艺,保护了车队承载的货物。当时江湖上传诵着“神鞭”唐马客的传奇。解放后,唐马客曾在生产队的麦场上展示过他精美绝伦的技艺。那天场上站满了群众,支了一台磅秤,马客挥动着哨鞭风就疼痛地啸叫,鞭梢频频闪向秤盘,压了一百公斤的秤杆在急如骤雨的鞭打中一次次扬起落下。一个人斗胆拿起一支麦穗让马客抽打,鞭起穗落,麦秆在手中打颤。人们惊骇于马客的技艺,整个麦场一片哑然,直到马客收了势才吐出一口钦佩的气。他说:愈是暴烈格性的马,愈是好马,就像人无气无刚,烂瓜无瓤。他的经验是打马扑索牛,见了骡子就叩头,骡马虽是一属,性格各不相同。他说,马是悟性很高的动物,不是你屈从于它,就是它敬重于你。他曾调教过一匹烈马,那是一匹让众多马客都束手无策的烈马,它不愿佩戴轭具按人的意图行走,见了人就竖起鬃毛一副抗拒的架势。马客绕马一圈,一个健步扑向烈马,薅住马鬃跃上马背,马就云一样飞起来。马客用拳使劲擂击马的屁股,马气疯了,一阵连环蹶子试图把马客尥下马背。马客两腿如钢钳夹住马腹,任马怎样弹跳也奈何他不得。马屈服了马客,知道遇了高手,只好屈从了主人。它服帖地让人戴了轭具,极不情愿地进了车辕,进了车辕马的脾气又犯了,它踢跳着想摆脱车辕任意行走。马客更火,扬起哨鞭,马的耳梢就飞了,一串串血赶前跟后地沁出马耳,马驯顺了。在马客的训导下,这匹马成了马队中最优秀的马。在马客的口令中,马中规中矩地行走,甚至在没人吆喝的状态下也能避开倒窝选择平展的路况。因为马的心里永远记着一条蛇一样自如老辣的哨鞭,它摆不脱哨鞭不期而来的打击,就如人摆不脱厄运的追袭一样。
马客的罹难,纯粹来源于他父亲的工于计算,他克扣自己,以图微利。他父亲省吃俭用把闲钱余粮借给了人,然后把借契装订成册泥在了房子的夹壁中,因病猝死也未给儿子交代,大集体修建居民点时无意被村人发现,说马客家藏了变天账想反攻倒算。马客怎样解释也无法说服政治细胞敏感的民兵连长,接下来就是每天的坦白交代和大批判。马客几欲自裁又怕连累亲人。那沓铺衬一样的所谓变天账,成了挥舞在马客身后的哨鞭,马客无法逃脱,马客只能屈从。白天的劳作,晚上的批判,使马客并不健壮的身体瘦削了。马客的精神和意志并未颓萎,他依然保持着行走江湖的精神和气度,他的意志里充满了马没有用完的力量。
我渐大后,觉得马客的确是个好人,倒有了一些怜悯,但我小小的怜悯委实改变不了他的不幸。有时候就帮他推推车,抬抬车辕。我的父母也不怪罪我,说他曾经是多威武的一个人,现在落到这地步怪可怜的。他到我家灰圈(厕所)垫圈出粪的时候,我妈就让我端口水送碗茶,有时还让我送点馍,马客昏黄的眼珠里就充满了感激。但他不说,只是用手摩挲我的脑袋,他的手轻轻走过我的脑际,就让我感到有一种无比的温暖和力量在源源不断注入身体。母亲告诉我,按辈分他是爷,不可跟了坏人乱骂他。我就称他为马客爷。他喜欢这样的称谓,他愿意让人在他的称谓前加上“马客”二字,他觉得做马客是他一生的荣耀。但他从来不谈说曾经行走江湖的故事,这让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有些苍白无力,而所有关于他的故事都来源于村人的传言。许多年后,马客爷的儿子告诉我他爹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锦上添花的人易寻,雪中送炭的人难找,饿了给一口,强若饱了给一斗。不知道说谁?
马客爷的老婆是甘州人,恶意的人叫她甘州婆,我们叫她甘州奶奶。甘州奶奶嫁到唐家湾时,曾让村里的男人三天三夜无法合眼,她的漂亮窈窕用村人的话说叫拔了梢、盖了帽。黑河水的滋润让这女人白瓷一样的清润光亮。眉一挑眼一闪,就让男人想入非非。马客爷和甘州奶奶的婚配可说是天缘巧合。尽管故事发生得有些像刻意编排的传奇,但足以想像马客爷当年的豪侠俊逸。
那是一个黄昏,马客带领他的车队经过卧佛寺时,正遇上几个赖皮戏弄一个上庙进香的柔弱姑娘。马客的好言相劝并未引起这帮无赖的重视。这些人不依不饶地缠着姑娘不放,更为丑恶的是他们居然无视众多围观者的存在,让肥腻的狗爪在姑娘的胸上游弋。马客把手中的哨鞭攥得出了水,忍住性子好言相劝。这些家伙烦了,一阵恶拳向马客打来,马客用鞭杆一夹,接着就是暴风骤雨般的鞭声。鞭无虚发,鞭鞭中的,这帮无赖脸上手上到处布满了哨鞭啃噬的血痕,鬼哭狼嗥般地吼叫着逃跑了。马客说:我是镇番的唐马客,住在东来顺客栈,是条汉子就来找我!这时候走过一个骑马的年轻军官,他对马客说:英雄请留步。姑娘听到这个声音就尖声叫了一声哥。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姑娘的哥哥以家主的身份把孤单的妹妹许配给了马客。甘州姑娘配了镇番英雄,而甘州城里传遍了马客这段英雄救美的故事,他的神鞭更让沿途的强寇闻风丧胆。甘州奶奶一生敬重丈夫,在马客爷被迫接受人民群众改造的那些年里,她几乎流尽了眼泪,她在委屈和无奈中渐渐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