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我爸和我妈,是世界上最不应该捏合在一起的一对夫妻,对此我在八岁的时候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那年,天气和这个夏天一样炎热,我在外面玩了会儿尿水和河沙之后,回家对我妈严肃地说:妈,为了我和你的幸福,请你和桑国全离婚!
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一点共同的快乐的记忆。这一点,如同在阳光下闪光的玻璃碴子,是片无用的垃圾了,却泛着令人心碎的迤逦之光。
他们在一个单位工作。我妈在计划科,负责这个单位所有的对外联络业务,管理着百吨百吨的紧俏物资(除了在少女时代被自己的才华和美貌震惊之外,这是我妈这辈子最骄傲的资本了);我爸呢,在运输科,开着辆威猛无比的新款东风货车,顺畅地出入在这个专属于航空航天部的牛逼单位。这种里应外合、天衣无缝的合谋关系居然无意中落在了一对夫妻身上,这让他们短暂(——最好的文章网)地达成了在生活中没有的默契:偷一块玻璃出来。
我爸威猛无比的新款东风货车就停在我们院子里,那是我的领地,只有我才能进入到高贵的驾驶室,如国王一般坐在里面,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其他流着口水想爬上来感受上流社会的小屁孩。他们在地上哀号着:格格!格格!让我们上来耍一哈哈儿嘛!格格!格格!我们认你当王嘛!格格!格格!你好好喔!那时候,我是多么热爱“作威作福”这个词啊,虽然接受了义务教育之后知道了这个词偏向于贬义,但是一想起来,还是把我带回了那个拥有驾驶室特权的光辉的儿童时代。
我应该更矜持一点的,这个尺度的把握至今都是困扰我的人生难题,六岁的我当然控制不好。对人进出的驾驶室门打开了,我高叫着:上来吧!给你自由!一群狼崽子号叫着扑了上来。驾驶室里精密的仪器,散发着成人才能掌控的世界的动人魅力。他们不停地问:这是啥子?!那是啥子?!我不紧不慢地作答。看似漫不经心的态度,拉开了见过世面和没见过世面之间的区别。一个小狼崽子兴奋得不知怎么才好,就跳起来一屁股坐在皮坐垫上,听见嘎嘣一声脆响,我知道坏事了。
有见识的我,本能地知道这是什么秘密被打开的前兆,而这个秘密是属于我们家的,不属于别人。我把所有小孩撵下了车,然后开始心尖颤颤地检索。揭开铺在座位上的一块布,我看见一块从中间呈放射状裂开的玻璃。那玻璃如果没有烂,是一块十分美丽的质量上乘的玻璃。凭目测,那尺寸和我家后阳台窗格十分吻合。我含辛茹苦的妈妈是多么费尽心机地从仓库里把它偷来,又掩人耳目地交给我爸,我爸又是怎样千辛万苦地利用单位的工具把它切割成吻合我家后阳台窗格的尺寸呢?
就凭这一件事情,可以肯定,我爸不是一个完全不顾家的男人,我妈多年的控诉有失偏颇。但是,这里面是有隐情的,那是因为我的罪过,我一直不敢承认。唉,我这个罪人啊。当天晚上,我听见他们在吵架。我妈压抑之后尖锐的嗓门像一只失控的母猫:桑国全!你连偷块玻璃回来都做不好!你一天到晚有没有为这个家庭认点真!我爸则完全不想压抑他那雄浑的男性声线:龟儿子的死婆娘!老子明明包得巴巴适适的,不晓得咋个就烂了!
我睡在我的小床上,用手一点一点地抠着凉席,沉默着。他们的争吵越来越升级,随着恐怖指数的增加,我越发不敢讲出真相。最后,他们开始由语言冲撞发展到肢体表达,并且一块接着一块毁灭着家里的其他玻璃。玻璃,又见玻璃。
我跳下床,跑到隔壁刘科长家敲门,哭着说:刘叔叔救命。
这之后,我妈郑重地考虑了我那次在外面和尿泥沙之后给她提出来的建议,并且,为了我和她的幸福,和桑国全同志离婚了。
这个秘密我在严守了二十年后,于今年春天告诉了我妈。那天,我们娘俩在后阳台上挽毛线,我妈盯着窗格发呆,说:你知道这个玻璃……我打断我妈:我知道这个玻璃。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顺畅地告诉了我妈这个真相。我妈愣了很久,眼睛定住,好久才吐出一口气:……原来,真的错怪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