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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葬

2023-08-02
龙庄。 阳光下一座修葺一新的土楼。仿佛一个怀旧的老人静坐青山翠岭间。 村里有个姑娘,叫炎艳。十七岁,家穷,小学一年级就辍学了。辍学那年,母亲态花要她去服侍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炎艳死活不肯。服侍是什么意思嘛...

龙庄。

阳光下一座修葺一新的土楼。仿佛一个怀旧的老人静坐青山翠岭间。

村里有个姑娘,叫炎艳。十七岁,家穷,小学一年级就辍学了。辍学那年,母亲态花要她去服侍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炎艳死活不肯。服侍是什么意思嘛,人家又会怎么嚼舌头。母亲开导她。不怕,以后你就管他叫“干爹”。论辈分他是你表叔公,他膝下又无儿女,不会委屈你!你世香姑婆还答应每月给你50元工资,比你贴纸钱好一些。

母亲说,这个老头不一般。解放前被抓到台湾当壮丁。回大陆后在深圳办服装厂。据说,工厂后来倒闭了,弄得血本无归。现在是两手空空地投奔老家来了。

母亲千叮万嘱,你可要跟紧点,说不定这老头还藏着金银首(上,看更多精彩文章饰之类的东西。虽然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强啊。

她正低头贴着纸钱,刷刷地贴得飞快。听到这里立马站起身,洗手不干了。

第一次见面,她还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模样,就劈头盖脸地叫了一声:“干爹!”这一声“干爹”里有敬重和娇羞。

整座土楼就住他们俩。空荡荡的。有些荒凉,有些老旧沧桑,仿佛夜夜聊斋,给人无限遐想。

土楼是干爹生活的记忆。这座明朝圆形城堡,原住有几十户人家,喧闹嘈杂,宛如一个独立的小王国。由于年久失修,近几年,原住民已搬迁殆尽。如今断壁残垣,野草丛生。这里是干爹与他昔日情人玉梅常在一起玩的地方。

她白天洗衣煮饭,种菜养鸡。晚上遇到老人喊口渴或咳嗽时,她便像树叶般飘到他的跟前,轻声地叫唤,轻轻地扶起他,喂汤喂药。女孩子身上有一股香气,她一靠近他就来了精神,疾病和痛苦就减轻了许多。干爹郭绍通的二妹世香、五弟绍仁等兄弟姐妹有时也来探望他,但个个屁股没有坐温就借故走了。邻乡的台商老旺来得最勤,呆得最长。有一次还神秘兮兮地对炎艳说,信不?日后你必定大富大贵。炎艳一时没反应过来。想想,家里还有四个弟妹在读书,父亲又病卧在床。生吃的都没有,还敢想晒干的吗?以为是取笑她,便不理他,只顾在井边埋头洗衣服。

往事如烟。干爹已经厌倦尘嚣。喜欢寂静,喜欢独处,好像一碗茶、一本书就可以打发余生。每当月朗星稀的夜晚,她总要陪着他在土楼的院子里静坐,仰望星空。干爹什么话也不说,似乎一开口就会吓跑那些静谧而辽远的星辰。可年轻人毕竟憋不住,便主动讲一些笑话,逗他开心。女孩子“咯咯咯”的笑声,使他捡起一点点遗失的青春。

因女孩的照顾,他的脸色红润起来,步态也变得轻盈了许多。如果她回去几天,他会感到失落,心里忒惦记着她,惦记着那张苍白的脸,还有脸上那一对浅浅的酒窝。

正如母亲讲的,这个老头不一般。他的生活过得相当俭朴,几近吝啬。连上厕所的面巾纸也节省到令人可笑的程度。有一次,他上厕所要带面巾纸,炎艳拿了几张三十二开面巾纸给他,他用口一吹,把粘连在一起的四张面巾纸吹开,仅拿走两张,嘴里嘟囔道:“不用这么多的。”炎艳心里纳闷:这薄薄的两张面巾纸怎么够用呢?却见他又把两张纸对折,撕开一半,嘴里喃喃地说:“呶,拿去吧,一半就够了。”炎艳看不惯,不接,他硬是给退了回来。

他挤牙膏,更令她侧目。从牙膏的尾巴卷起,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挤出牙膏。本来是长条形的牙膏被他慢慢地卷成了锥状。完了,还得刨膛破肚,用刀子把牙膏划破,然后撕开,那些可怜的牙膏粉末真的无处藏身被他刷得尸骨全无。

吃饭的时候,也是这样。每次都几乎要把锅底刮穿,连一粒饭、一点粥糊也不放过。他刮锅底的声音,常令炎艳毛孔倒竖,心像猫爪搔过一般难受。如果剩下饭菜,他也要坚持温了以后再吃,有时一碗剩饭或剩菜要温好几回。有几次,炎艳发现饭菜快馊了,偷偷倒掉,等到下一餐,他便会问:

“那些饭菜呢?”

“倒掉了。”

“怎么能这样呢,那些还能吃啊。”他显得十分生气,把碗筷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来,那样子好像要跟人吵架。

到了夏天,暑气逼人。太阳毒毒的,土楼门前的柳树难得梳理一下青丝,大地在知了的欢声中感到一身燥热。他竟然舍不得用电风扇!她好几次替他开时,他马上走过去关掉。仍旧用那把从台湾带回来的羽扇。羽是白鹭的羽毛。这羽扇的柄,黑溜溜的雕了一朵梅花,好像喷了香水,近闻有一缕暗香袭人。但颜色已经褪了,沾染了主人的老气和坎坷。

都什么年代了,干爹还是这种人!

母亲态花几次上山来,旁敲侧击地提出了涨工资的问题。她说现在贴纸钱的工钱都涨了,原来一个月三四十元,现在涨到六七十元啦。还有现在的东西都贵了。钱,已经贬值了。绍通不答,只装聋作哑,嘿嘿干笑。

她对他渐渐地怠慢起来。不再给他笑容,有时候连正面看他一眼的劲头都没有。办事也马虎起来,常常丢三落四。他觉察到她的心已经飞了,不再绕着他。相处的日子过得隐晦、干涩,不再阳光、不再流畅。他感到惆怅、感到悲凉、感到遗憾。

那一天,黑黝黝的乌云压住了山头,压住了土楼,压在他的心上。她打起包裹,告诉他一个消息:她要到厦门打工去。

他舍不得她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一直跟到村口。她转过身,猛然发现眼前的老头是如此的陌生。瘦长的脸,上嘴唇左边略有些肥肿,又粗又长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细小而浑浊的眼睛。一些大大小小的老人斑如蚂蟥般吸附在皱巴巴的老脸上。就是这样的老头,她陪了他快三年了!她感到痛心,赶鸭子似的对老人喝道:

你,快回去,别老跟着我。她不耐烦,也没叫那一声“干爹”了。

我……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不是说好要呆三年吗,还差那么一个多月。你可不可以呆完再走?

呵,呵呵。我都快二十岁了,迟早要找一个男人嫁出去。叫我再陪你,我做不到,除非我犯傻,我是白痴!……

……也好。我没什么东西送你,这把羽扇,权当纪念吧。他从腰间抽出那把羽扇,很随意地伸手递给她。

不要,谁要你的破扇!

他一听,整个人怔在那里,只好挤出无奈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