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四母潭
搭旅行社的车进山考察,汽车在一个叫“四母潭”的村庄抛锚了。记得地图上只有“三母潭”啊。导游抱歉说新车正赶来,还要两个小时。我的舌头有些干卷,进村去讨水喝。
一家院落大门敞开,门槛蹲着一个古稀老人,见到我,露出一脸无邪的笑容。我微笑上前:“阿公,能给我一杯水吗?”
他咿呀地摆着手势。我一愣。“阿贵,你跟谁说呢?”一个老阿太出来,似乎明了,喊我进去。院里有三间小屋,空地栽了多种蔬菜。
阿太帮我倒了一杯水,朝阿贵说:“去泡泡脚,妈给你剪趾甲。”我彻底愣了。阿太脚步利索,听力、视力都好,可看不出已年过九十。
“我儿子先天性智障。”阿太毫不避讳,她说一开始也接受不了,尤其是别的小孩叫他傻子时,揪心的痛,后来慢慢习惯了。
门外又有咿咿呀呀的声音,是一个花发阿婆。这是阿太长女阿珍,也是智障。他们还小时,村人都说活不长,阿太不服气,悉心照顾,健健康康活到了今天。
人在长大,生活可不会自理。三十年前,丈夫去世,阿太担心有一天自己也走了,就决定教他俩做饭。
阿贵起先要么倒下去一瓶油,要么就放一包盐。阿太生气,想骂,又忍住了,骂了他们也不知道,难过的还是自己。花了二十七年,终于教会了阿贵做饭。
我忍不住问阿太是否怨恨过。阿太淡淡一笑:“生了他们,他们就是我的儿,我就该尽母亲的本分。”
阿太爱笑,也健谈。我怕累到她,不敢多聊。她说一点不累,聊天才开心,又叫阿贵去做饭,要我尝尝他的手艺。我哪里承受得起,道谢告辞。
“你就坐着吧,来的都是客。”
“来的都是客——”阿贵鼓了一句京剧,还是阿庆嫂的词和调。
阿太掏出五块钱给阿珍,又打了一个手势。阿珍的头点了又点,出去了。
我问阿太叫女儿去哪里。她说去前街的烧味档买烧鹅了。阿珍有些话阿太都难听懂,别人能行?阿太说档主相熟,不说也知道买多少。
阿贵洗完菜,开始做饭,我望向他时,他都会露出纯真的笑容。他不爱出门,洗衣、打扫、浇菜的活差不多都能干。阿珍喜欢逛,吃饭前会回家,讲些外面的事。咿呀什么,阿太不一定懂,看动作就清楚了。
生活再辛酸也打不倒这个瘦小的老母亲。阿太摇手说不中用啦,上月骨质疏松住院,幸亏他们都能照顾好自己了。可也就会简单的,像剪指甲、缝纽扣怎么都不会。阿太似乎觉得使命尚未完成,得好好活着,和两个古稀智障孩子相互依偎地活下去。
阿太说以前确实苦,现在好了,低保足够开支,社会热心人也常来探望。生活简单有规律。天亮起床,困了睡一会儿,晚上看会儿电视,平时串门谈天。一日三餐,阿贵会做好。阿珍每天给自己泡茶,按摩,烧洗澡水。能被孩子照顾就是福。
“有客人呀,要帮忙么?”邻居进来,见阿贵不慌不忙,就过来插聊,说阿太有一个小遗憾,她一辈子都没听两个孩子叫过一声妈。志愿者来访,都希望教会他们喊妈。可用尽法子都不成,有时喊成了爸爸,有时憨憨傻笑。而阿太在旁一笑作罢。
邻居压低嗓子:“换了我呀,别说阿贵,阿珍也送敬老院了。”这话听得我有点糊涂。原来阿贵是阿珍五岁时,阿太在稻田捡的。
“瞎说,阿贵就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阿太吼了一声。
邻居笑了笑,小声地说,村庄本叫“三母潭”,孟母、岳母、漂母享誉青史,为了阿太这位母亲,才更名“四母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