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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的功与过

2023-08-02
几年前,我因获得鲁迅文学奖荣立了二等功。父亲得知后欣慰地说,我们家终于有个二等功了。我问,你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出生入死地修路架桥,怎么就没立个二等功呢?父亲说,只差一点点,被一个处分给抵销了。我大吃一惊...

几年前,我因获得鲁迅文学奖荣立了二等功。父亲得知后欣慰地说,我们家终于有个二等功了。我问,你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出生入死地修路架桥,怎么就没立个二等功呢?父亲说,只差一点点,被一个处分给抵销了。我大吃一惊,怎么,你还挨过处分?父亲点头,笑眯眯地给我讲起了发生在60年前的故事。

1951年春节刚过,父亲作为铁道兵的一员,跨过鸭绿江赴朝参战。作为北洋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大学生,父亲不但年轻有为,还非常敬业。在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他和战友们历尽千难万险,不怕流血牺牲,尽全力保障铁路的畅通。1953年,他所在的部队,担负起了守护大宁江桥的任务。大宁江桥是朝鲜金义线上非常重要的一座桥(是朝鲜三大铁路桥之一),它的畅通关系到整个金义线的畅通,当然也是被美军炸得最厉害的一座大桥。仅靠守护是不可能的,只能不断地抢修,和轰炸抢速度:敌机上午炸他们下午修,敌机下午炸他们夜里修;正桥断了,他们就修便桥。总之坚决不让这条重要的交通线中断,保障后方物资源源不断送上战场。美国媒体由此感叹说:“美国和其他盟军的飞机一直在轰炸共产党的运输系统,但北朝鲜仍有火车在行驶……坦白地说,他们是世界上最坚决的建设铁路的人。”

轰炸不见效,敌人又换了一种方式,投掷细菌弹,用以杀伤这些“最坚决的铁路建设者”。父亲不幸“中弹”:他被美军飞机投下的细菌弹染上了斑疹伤寒。这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传染病,父亲被送到师医院,在医院里昏迷不醒,高烧不止,整整无天后才醒过来。全靠身体底子好。醒过来后不但重返战场,他身上的血清还救治了其他染伤寒的同志。

就在入朝第三年的秋天,父亲他们发现大宁江桥的其中一座桥墩有了一道裂痕,顿时万分忧心。桥墩出问题可不比桥面,事关重大。但裂痕是否严重,或者说有多长有多深,需不需要重修,大家一时拿不定主意。因为如果要重修的话,就必须先修建拦截大坝(围堰),抽干河水,再开始修建,工程量非常大。更何况处于战争中,没有片刻的安宁,重修更是难上加难。

大宁江水深近20米,桥墩自然也是几十米高。为了彻底弄清情况,特别是水下桥墩的情况,部队专门请了一个潜水队来探测。但潜水员潜到水底好几趟,上来说这里有裂痕,那里有裂痕,但裂痕多深,在什么位置,毕竟不是专业人员,表达不清楚。

父亲就向领导提出他亲自下水去看一下,以确定裂痕的位置和长度。领导就让父亲去潜水队作短暂训练。父亲的水性原本很好,小时候在剡溪里泡大的(李白有诗云: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他的身体素质也很好。在短暂训练后,潜水队队长认为父亲没有问题,可以潜水了。

于是父亲就穿了潜水员的行头下水。当时已是十月。在朝鲜,十月的河水冰冷刺骨。父亲喝了几口白酒暖暖身子就潜入水中。为了弄清情况,他上来又下去,反复几次,在水底围着那个桥墩反复勘察,并仔细计算,终于心里有数了。他上来向领导报告说:裂痕不严重,桥墩可以继续使用,货车和客车都可以通过,不必重修。领导很吃惊,一再地问,你有把握吗?父亲说我有把握。

现在想,父亲真是太年轻了,如此责任重大的事情,也不知道给自己留个退路,说点儿有保留的话,就这么言之凿凿地表态了,完全是凭着他的技术和良心,丝毫没考虑其他。

领导仍有些难以决策,毕竟责任重大,仅凭一个年轻工程师的判断能行吗?这时,上级派来帮助他们解决难题的工程师表态说,他相信父亲的分析判断,如果有问题,他也愿意承担责任。这么一来,终于决定不重修桥墩,继续使用了。

后来的情况,证明父亲的计算和判断是正确的。那个桥墩始终没出问题。

由于父亲的精确勘察和正确判断,使得大宁江桥不但没有影响运输任务,还节省了大量的资金和人力。于是那位工程师提议给父亲报请二等功。大家也都觉得这是个重大贡献,应该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