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猫散文网

河水带走两岸

2023-08-02
那个年代,我爸的故事频繁。那是一个没有法制的年代,强悍与苦难汇合让我爸野出了自己的风格。我妈常说:“早知道你这样,我嫁给好人家也不来你这沟里。”我爸总是看着我和我妈说:“你带着‘拖...

那个年代,我爸的故事频繁。那是一个没有法制的年代,强悍与苦难汇合让我爸野出了自己的风格。我妈常说:“早知道你这样,我嫁给好人家也不来你这沟里。”我爸总是看着我和我妈说:“你带着‘拖油瓶’上哪儿嫁好人家?来沟里就算你享福了。”

其实,我爸身上让我学到很多东西,他的诚恳和帅真和来自大自然野性的浪漫。我爸多半不会在痛苦面前洒泪悲叹,寻死觅活。他的思想散漫得很阔,人生道路也铺展得很广。他像《水浒传》里的一百单“九”将,该出手时比谁都出手快,路见不平,拳脚相助。在他五十五岁时,三十岁的我还陪他到几十里之外的沁水县柿庄乡派出所交打架罚款。我爸在中年以后将兴趣逐步改向狩猎和打鱼。

记得有一年夏天的黄昏,我爸不知从哪里偷来“夜壶”,趁天黑装了炸药,五更天叫我快起床,领着我骑嘉陵摩托车翻山到另一个县。一路风驰电掣后,摩托车停在山脚下。我和我爸潜入就近村庄的鱼塘。见他点了雷管使了老劲把“夜壶”扔进鱼池,接着冲天一声响,我看到“哗啦”一声,鱼塘掀翻了。等水花落下,鱼翻着肚皮漂满了水面。我吓坏了,我爸却高兴得喊:“发财了。”忙活着张开渔网准备要打捞,村里的叫喊声朝着这边鱼塘来了。我爸来不及打捞拉着我的手抬脚就跑。我不敢往后看,大口喘着气,跑到摩托车跟前说不上话来,喘气声把喉咙都拉伤了。

我爸于一九九六年得病,那年的正月初九,我爸从乡下给我打来电话,说自己怕是病来了,来得不轻。一贯孩子似的作风,让我忽视了他非常时期的实际。我又以非常含糊的感觉很自然地等到正月十一。那天回乡后,我看到我爸在麻将桌子上鏖战,胸口上冲着桌沿顶着一根木头,止胃疼。我想哭,我要我爸走。他坚决不走,说要把四圈打完。从我爸的态度,我知道他输钱了。在乡人劝说下,我爸很是不情愿地离开了麻将桌。

回到城里,一连串的检查,证明我爸是胃癌,晚期……

我是三月初三开车送我爸回老家的。沿途我买好了木板,回老家后叫了木匠赶做了棺材。我在做好的棺材里躺下试了试身长。我站在我爸身边不语,我爸说:“有话要说?”我告我爸[本文摘自——):“大小正好。”我爸说:“躺下试了?”我说:“试了。”我爸说:“把它漆成红色。”我在寿棺大头写了“寿”字。我字写得不好,远看近看都像个草书“春”。我和我爸说:“坏事了,把‘寿’字写成‘春’了。”我爸说:“还寿什么?你爸的寿已尽了。春就春,春天生,春天终。”因我爸生于一九三七年四月十五。

我爸说:“死后把我放置在一个干燥的窑内,等你妈百年后一起下葬。死后多烧点冥钱,才学着打麻将,老输,那边的钱在这边可便宜买到。你写文章的人,爸爸知道你辛苦,对我这件事你千万别太寒酸,寒酸了叫那边的人笑话你写文章供不起你爸打麻将。那可就不是笑话我啊。”我哭着说:“爸,怎么两边都是笑话我呀?”爸说:“闺女呀,我死了呀。”

一九九六年三月初十晚,我爸拉着我的手说:“闺女,我来世做牛做马报你对我的恩情。”

我说:“爸,来生我们做亲父女。”

我爸哭不出来,从鼻孔流出一丝清鼻涕,眼睛死死盯着我:“近跟前来,跟你说句悄悄话儿。”我近到他嘴跟前,他小声说,“你能不能把你的存款都贡献出来,给爸找点不死的药?”

我闪开了哭着说:“爸,钱买不来命,毛主席都死了。”

我爸半天后说:“瞅你那哭相,难看死了。我是试探你对我有多好。我能不知道,和毛主席比我不敌人家小拇指盖大。”

我不语,泪像河一样。三月十一早八时十分,我看到我爸长出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没回气,我爸的眼睛就闭上了。

摘自山西人民出版社《河水带走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