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小人物
公务员
他在市直这个部门工作了三年。三年像坐了趟高速列车,撂出了很远,而且沿途的景色异常的新鲜。可是人家不这么看。好像还在原地,人们叫唤他,依然头也不抬,依然在姓氏前加上一个“小”字,连下面县里的同志来,喊错也不会叫某某科长,最多叫一个秘书,而秘书算得上是所有小干部的统称。他有种淡淡的苦涩。也还是蕴含着一种清香的苦涩。行政就是这样,人们老是为自己的业绩憋屈,而对别人的阅历视而不见。
但他满足了。他是个幸运儿,那年公务员考试,本是第三名,结果第一名在上海另谋高就,第二名因某事被人举报,轮到他柳暗花明,似乎捡了个意外之财。他的家乡远在甘肃的一个偏僻小村。他的就业在小村引起了轰动。乡人们一致认为他就职的这座小城算得上是最充满公平正义的地方。
他的珍惜从报到开始。他家境不好,可穿得不能像个学生,还是咬着牙买了一套西装;戴的眼镜二百五十度,又怀疑可能“目中无人”,便换了镜片,到了四百度。右脸有一颗青春痘,为此他非常恼火,这是幼稚的标志,除掉才好,用手指挤弄了几下,更加耀眼发红。好在上班后发现,老科长脸上还多了两粒,他又觉出了和谐。老科长像遇到知音,说:“知道么?咱这叫真诚。有些人把火气藏在里头呢!”他似懂非懂。报到并没想象的那么热烈。管人事的领导谈的话,言简意赅,他想表个态,先天做准备了的,领导却起身带他上了科室,所有的豪言壮语便便秘了。第一周就坐在科长安排的办公桌前,浑浑噩噩,呆如木偶。可是他的手,他的脚,很想动呢,想干些什么,至少表明是个勤快的人,只是没有着落。而他的心里更加狂热,热切地知道未来的一切,一年到头干些什么,不干什么,干了有哪些干头,等等,恨不得这些全变作一杯茶,一口喝下去才好。然而未来那才真正叫木然。他的想象因沮丧而逐渐迟钝。还好,到了周末,有了一个饭局,人们顺便敬酒,祝贺入伙。人家没当回事,而他喝醉了。
他干的第一件固定性的工作是打扫卫生,后来才知,多少有点自找麻烦。他所在的部门占了这栋楼的整整一层。一条狭长的走廊将办公室劈在两边。每天他起得很早,除了自己科室的办公室,还会从南到北将走廊拖扫个遍。因此,他最先熟悉的便是单位的拖把。它总在卫生间的门后悬挂着。他似乎一见钟情,总是如约而至。他是单位进来最迟的人,和它的交往自然应该更深。也许用力太猛,也许是拖把扎得不紧,很快有两块布条掉将了一截。他得将它们提拔一下,牢实一下,不然人家见着,以为事做不好,却易惹出额外的事端。他多虑了,除了几个像拖把一样卑微的小公务员,没有几个会留心的。每当他做完当天的清扫,上班的人们陆续来到,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一切理所当然。大概拖扫了两个月,科长看不下去,说只拖自己科室的便行,各家自扫门前雪。应该按领导的意见办,否则会怪罪。可是其他的同志怎么想呢?会说投机取巧,只图第一印象,图表现,一待实了,也便吃不得亏了。于是,打扫面积仍如从前,只是公共和他人部分、拖得简约了一些。他觉得这样做对谁也没有背叛。这样一直持续了一年多。他出了一趟差。出去了七天。在外早晨也睡得不好。朦朦胧胧中好像领导要上班了,而那门口还得复拖一遍,把水拖干,别摔着了。这个梦是个提醒,再一回去,大规模的清扫工作便恰到好处地中断。
很长一段时间,他对自己是不是这个单位的人表示怀疑。开会呀,发待遇呀,工会活动呀,老是担心名字弄掉,畏畏缩缩地先要在一边瞅一瞅。他想,万一出了纰漏也属正常,接纳有个过程。比方签到册吧,老机关都打在上面了的,只需打勾,自己则还要添上名字。恰恰他还高兴,名字写上去就有一种成就感,好像车厢关门的瞬间他踏了进来。回老家时,有人要看他的工作证,他说没有,只拿出了一刀材料纸,上面有单位的头衔呢!只是有些惶恐,这纸张是悄悄剩出来的。单位上的人或多或少地也给了点距离,这种距离是对新公务员看不见听不到的“示威”,也许连这些人本身也未觉察到。有的是看冷,有的是看轻。也怪不得这些人,像洗脚、打牌之类的休闲,怕他嘴巴不紧说三道四,也怕稚嫩不谙俗事心理承受不起。最烦心的是外面接请科室吃饭,个个兴高采烈,甚至肆无忌惮相互探究有没有小表示,根本不考虑他这个独自留守的情绪。科长毕竟站得高些,拍拍他的肩膀,说以后这样的日子有的是。他想,“以后”,也许指的是成为老机关以后吧。这些都不算什么,对于新进的普通一员,委屈是发放的最好的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