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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烟袋和酒

2023-08-02
趟着过膝的积雪,走进浩茫的森林,我们送爷爷回家。 我爷好福气,半个小时就走完了从世间到出世间的路程。都说跨过这道坎不易,我爷却轻松地跨了过去,一如七年前离世的我奶。...

趟着过膝的积雪,走进浩茫的森林,我们送爷爷回家。

我爷好福气,半个小时就走完了从世间到出世间的路程。都说跨过这道坎不易,我爷却轻松地跨了过去,一如七年前离世的我奶。

我爷是我所见到的最爱流泪、最贪妻恋子的男人,他依赖我奶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我奶离世后,我爷把我奶的相片挂满屋子的所有墙壁,每天跟相片中的我奶说话,说着说着,我爷就泪流满面了。我奶活着时总说我家的祖坟是埋在河边的,不然我爷和他们的一群骨肉不会个个都眼窝子浅,总把自己搞成个泪人儿。我奶这样说时,我爷便笑,笑得眉毛眼睛弯成月牙儿。我奶不爱哭。许是因为这个,我奶才成为我爷一生的坚强依靠。

存在记忆中的我奶一直盘坐在炕上,她的发髻清香平整,脖颈颀长白润,腰板纤细笔直,脚底板骄傲地望向天空。我奶就这样盘坐着吸烟,喝酒,打牌,聊天,吃饭……我奶的烟袋锅是纯金打造的,紫檀木的烟杆有四尺多长,蓝玛瑙的烟嘴圆润光滑。我奶极喜爱她的这杆烟袋,几乎手口不离,我爷坐在我奶身边,看我奶装烟、点火、擦拭,随着我奶的一呼一吸,不吸烟的我爷便陶醉在我奶的烟香中。

我奶5岁时嫁给了3岁的我爷,15岁圆房生子,35岁升格为奶奶,成为我家名副其实的“老太太”。因此,我奶的烟袋不单单用来吸烟,还用来教训儿孙晚辈。家中除了我爷以外,无论是谁,如果犯了错,一定要长跪在我奶面前,等我奶不紧不慢地吸完一锅烟后,受审挨训。我爷坐在我奶身边不说一句话,满脸庄严地看着我奶装烟丝、压实,再装烟丝、再压实,我爷划亮火柴,点燃我奶烟锅里的烟丝,我奶微闭着眼睛深吸一口,而后让烟雾从鼻孔和嘴巴里缓缓吐出。一炷[文章来源于:牛BB文章网]香的时间,烟锅里的烟丝燃完了,我奶借助炕沿的力量开始清理烟袋锅,先是磕烟锅里的烟渣,而后从发髻里拔下簪子,用簪尖抠戳烟锅和烟嘴里的烟垢,最后撩起衣襟细细地擦亮烟锅和烟嘴。这个时候,已经跪了一个时辰的儿孙晚辈开始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着:“我错了,我错了”。我奶看都不看犯错的人,慢声细语地问:“哪儿错了?说说看。”

我奶说话和风细雨,却威严十足。我一直没搞明白,大家是真的怕我奶,还是怕我奶手中的那杆烟袋。我想象得到,那纯金的硕大烟锅如果刨在头上、肩上、背上,一定会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其实,到我奶离世,我并没看过我奶的烟枪落在哪个儿孙晚辈的身上。

我一直认为,我爷喜酒是因为我奶的缘故。我奶年轻时,每顿一斤酒是不在话下的。八十岁以后,每顿还能喝半斤酒。我爷也喝,酒量却与我奶有些距离。我从来没见到我奶醉过,我爷却醉过,他像孩子般扑到我奶怀里哭泣,口齿不清地喊着“姐,姐”。我奶如母亲般轻轻地抚摸我爷的白发,拍打他的后背,没一会儿,我爷就在我奶的怀中睡去。我奶笑吟吟地自豪地说,“男人的眼泪如珍珠般宝贵,它只有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才会滚落。”

我奶喜饮“饺子酒”,我爷便包饺子。他们八十岁以后,七个饺子一斤酒正好是他俩一顿的口粮。我奶离世后,我爷每次去看我奶,总会带去七个饺子一斤酒,他坐在我奶坟前,一边自说自话,一边与我奶共饮“饺子酒”。我爷吃完三个饺子后,就会说“姐,我的吃完了,剩下的全是你的了。”

我爷对我奶惟一的羡慕是身后的丧葬。我奶离世时,按照森林蒙古人的习惯进行了土葬,坑口面向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塔形墓穴里装满了同我奶一起生活过的衣帽、蒙古刀、酒壶、茶碗、烟袋……我爷不想火葬,认为那是驱除晦气和肮脏的丧葬方式。90岁的我爷感知生死后,常念叨着“天葬也好,树葬也好,为什么偏偏是火葬呢?”我知道他不甘心。儿孙晚辈们与我爷商量谋划着,在他身后不火葬,夜深时偷偷与我奶并骨。我爷便欢喜起来,拍着手对墙上的我奶相片说,“这样好!这样好!孩子们就是聪明。”可是,腾格里(上天)没有遂了我爷的心愿,他离世时正值深冬,不要说半米厚的积雪,就连我奶的坟墓也如钢铁般坚硬,根本刨不动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