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力量

这个故事也是我小时候，母亲亲口告诉我的。

我外公外婆接连生了七个女儿，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于是外公外婆打算向过山瑶学习，要我母亲招婿上门，传承香火。可是人家嫌我外公被扣上了“富农”的帽子，不愿意做上门女婿。那时我母亲的六个姐姐都已经争先恐后嫁出门了，而且都嫁得比较远。我母亲年轻时脾气很倔，不愿意被人看不起，千找万找，找到了同样因出身不好（我爷爷也被评上了“富农”）被老婆蹬掉了的我父亲。我父亲那时还是乡村小学教师，在母亲眼里是位知书达礼的“保护神”，可是我父亲打死也不愿意做上门女婿啊！我母亲只好违背外公生前的遗嘱，撇下孤苦伶仃的外婆，一心一意跟定我父亲，东搬西迁。但不管日子多么动荡艰辛，母亲始终牵挂着外婆，一有空闲，便背上背着、手里牵着，带她的宝贝儿子女儿回娘家探望外婆。在我记忆里，外婆总是给予我们无尽的欢乐，似乎她就是个快乐的源泉，我小时候压根不知道外婆也会有苦恼。不过母亲跟外婆看到蝴蝶神奇的力量那一幕时，我可能还没出生。

那时大概“十年动乱”刚开始不久吧，人们失去了理性的疯狂热情，就跟熊熊大火一般烧得正旺，每个村子都有一帮天不怕地不怕凶神恶煞一般的人。他们以“破四旧”的名义拆神庙、砸神像（包括孔老夫子的像），禁止老百姓烧香奉神，甚至撬古坟建所谓新式学校和大队部。连唱山歌也被视为“伤风败俗”，青年男女以歌定情更要遭受羞辱。那是个极度压抑和苦闷的荒唐年代。为了给社员们干活时加油打气，他们想出了拿“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批斗取乐带动社员劳动积极性的法宝。批来斗去，大伙儿就都没有什么新鲜感了，于是他们想到了批斗“封建迷信”。当然，如果“封建迷信”都是些老头子老太婆，也没什么批斗看头，关键是村里有一位二十来岁，身材丰满健硕、脸庞白净而性情温和绵软的仙婆！

仙婆名字叫“大丫娣”，是个整天不管派她干什么脏活累活都乐呵呵、见谁都亲热地打招呼、似乎缺心眼儿的少妇，她家公是个老实巴交远近闻名的“迷信头子”，是个残疾人，也是个旧式读书人，大伙儿对他已经太熟悉了，即使他表演“上刀山、下火海”也吸引不了那些自称革命的人了。于是“大丫娣”这天就被揪了出来。

怎么批斗呢？首先要五花大绑，后脑勺插一箭头型大字牌，正面写着：“打倒仙婆xxx”，画一个大大的红“X”，要她站到台上面对父老乡亲认罪。她本来就生得高大丰满，被绳索一勒，胸部同臀部就更显眼了。然后要她跟着他们喊口号，她害羞地说：“我不会喊……”他们要她下跪，她忸忸怩怩地也不肯下跪，他们希望她哭，向他们求饶，巴结他们，讨好他们，投靠他们……但是这些她统统都不愿意做，她仍然面带微笑，使他们认为她没有被征服……于是他们找来藤条，狠狠地抽打她的屁股，噼噼啪啪的响声使得被强迫围观的人，尤其是妇女儿童，听得心惊胆颤。但是她始终面带微笑，丝毫没有流露痛苦和恼恨的表情，甚至站着纹丝不动，既不躲避也不迎合，好像藤条抽打的是一尊木头菩萨一样。他们见抽打屁股和背部无法使她屈服，于是有人试探着抽打她的胸部和脸颊，企图通过羞辱使她屈服。因为天气热，穿的衣服少，加上被五花大绑着，她胸部前面的扣子被抽掉了，露出雪白的胸部来……那些老实本分的男子，下意识地纷纷往人群里躲，并且低下了头，不好意思看。而那些妇女们呢，个个敢怒不敢言。我母亲同外婆就在那妇女队伍里，也不敢吭声哪！而那些打人的人，仗着人多势众，反而更加兴奋了。

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人们看见，一只蝴蝶从场院后面未被完全铲平的坟堆草地里，舞姿翩跹地飞来，绕着被抽打的仙婆，上下起舞，紧接着又来一只……七只八只……成百上千只……好像成心要将被抽打的对象保护起来似的！有些蝴蝶被藤条抽中，掉到地上，可是，在地上挣扎一会儿后，又飞了起来，继续加入到保护被抽打的人肉身的蝴蝶队伍中。那一幕太壮观了！看得四周围观的人目瞪口呆，灵魂出窍，整个场面鸦雀无声，似乎只有成百上千只蝴蝶围绕着她的身体上下翻飞发出的瓷器轻碰般的细微声音！连打人的人也被震慑住了——谁见过这种场面啊？有一个人扔下藤条，借口去解手，悄悄溜掉了。结果一帮人都相继纷纷找借口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