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虚里哀歌
乌虚里的天上,已经有好多年没有鸟飞过了。
应该有三十年了。
奶奶说,这是她母亲的灵魂还守候在那里,鸟来了,只能绕道。
奶奶给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玩儿。那年我十岁。我们并不在乌虚里,在我的老家,那里叫做平家岔。
平家岔和乌虚里之间有三百里的路程。这一路上经常黄沙漫天,遮天蔽日。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条柏油马路将它们相连,那黄沙竟也慢慢地减少了。
也应该就是在那一年,乌虚里的天上再次有鸟飞过了。
奶奶,你胡说。我去舅舅家的时候,还掏鸟蛋了呢。没有鸟,怎么有鸟蛋呢?我和着地上的稀泥,对奶奶说。
奶奶正坐在房前的台阶上,看着远处的树。那时夕阳已经从麦垛上升起了,远处的树被一团光晕笼罩着。奶奶的眼眸里也有一团光晕,比树上的那团要小。
唉,小宝啊,奶奶老了,我把你当成你爸爸了。他小的时候,我经常对他讲我母亲的故事,到了现在,怎么也改不了。是啊,乌虚里的天空上现在全是鸟儿啊。
奶奶,那你也给我讲讲吧。你的母亲叫什么啊?
她叫娇娘。
娇娘,你爹走了吗?
走了,你快进来吧。
乌虚里的夜一片的黑。这个村庄透露着一股忧戚。
牛娃,你终于来了。我们怎么办啊,我爹说明天就要把我嫁给蒋潘。我不能去,我要跟你走,牛娃。
娇娘,你别急。我是不会让你嫁给蒋潘的。这样,等明天鸡叫三声之后,你就去我家的麦场,我在那儿等你。
嗯,好的。我一定会去的。那现在呢,我爹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娇娘,我想你,我想要你。
啊,牛娃,我也想你啊。可是,我爹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并没有见过我的姥姥。在母亲上大学的时候,姥姥就已经去世了。母亲说,姥姥受了一辈子罪,早去早解脱。
母亲还说,姥姥的母亲也是乌虚里的人。她是乌虚里最漂亮的女人,也是整个午县最漂亮的女人。她母亲的父亲是民国时期的秀才,后来军阀混战,逃命到了乌虚里。他教她母亲从小读书识字,写诗作画。可是,她母亲却在十八岁那年跟村里的一个穷汉子好了,后来就有了我的姥姥。
母亲说,姥姥的母亲和奶奶的母亲是一个人,她叫娇娘。
十欢,我走了之后你要帮我照顾我爹。我可能不回来了。
牛娃,你真的要走吗?你走了,娇娘她爹能放过你爹和你哥吗?
娇娘他爹虽说不同意我和娇娘在一起,但他是读书人,不会对我爹和我哥怎么样的。
那好,我答应你,一定会照顾好你爹的。你要小心,你们打算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应该会往南走,边走边看吧。十欢,哥真谢谢你啊。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嗯,你小心啊。乌虚里的夜黑得很。
乌虚里的夜是真的黑得很。很少有人在夜里出门,连狗叫声都很少,尤其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娇娘的家在村东头,算是整个乌虚里最阔气的院宅。那天的夜里,她家的两个大红灯笼一直在摇晃着,院墙上倒映着灯笼的影子,它们也是摇摇晃晃的。
等到第二天鸡叫三声之后,牛娃和娇娘并没有离开乌虚里。离开的是娇娘她爹冯秀才。并且,冯秀才在那以后的每个夜晚都不会回来了。多年以后当娇娘望着平家岔悠远的天空之时,必定会回想起她爹离开之后那漫长的一天里自己流过的泪水。再没有哪一天比那一天更漫长了。娇娘后来说,那天的太阳好像舍不得落下去,它就一直端坐在乌虚里的上空,长远又绝望。
但牛娃知道,是乌虚里的恶霸蒋东正在那天夜里将冯秀才杀害,又埋在了北荒山上的。
牛娃,你说,我爹他,还会回来吗?
娇娘,我也不知道啊。这个乱世里,谁能知道自己的生死啊。蒋东正那个老狐狸,早就盯上了你家的那份田地。他的眼睛一转,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心思……娇娘,你别哭,我在这儿呢,娇娘……
……牛娃啊,在这个世上,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你不要丢下我,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