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记忆(三章)
爷爷的故事
爷爷是哑巴,于家族而言,是不幸,也是有幸。
县城里有四大姓:周、熊、杨、黄。爷爷出生的时候,周家在整个县城,与其他三家比较,算是十分显赫。显赫是因为从爷爷的高祖周作渊起,“文风大振,人才鹊起”,族中中举者不计其数,进士及第先后就有九人。特别是嘉庆二十二年己卯科,已任顺天府丞的周钺的两个儿子祖植、祖培同时取得功名,一个从庶吉士一个劲儿做到体仁阁大学士――县里人称的周宰相,一个由部曹官至浙江按察使司。
望族之家,添丁进口,本是大喜事,特别是个男丁,更是让主人高兴。但婴儿周岁时高烧不退,延医治疗,结果病虽好了,却发现孩子失聪。这失聪的孩子十之八九会失语,后来孩子的父亲给孩子起名时,用“歧鸣”称之。这孩子就是我的爷爷――己卯科进士周祖植的第四代传人。
爷爷既聋又哑,到了读书年龄,不能与族中其他孩子一样拜师发蒙,但家里延师授徒,他却爱去凑个热闹。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他虽然不会抑扬顿挫念出声,却也认了不少字,描红摹帖,比别的同族孩子倒认真几分。少年的爷爷虽然也喜欢上树逮鸟,下河捉鱼,但与同龄子弟比,就显得文静许多――自卑的浪潮经常会淹没少年孤傲的心。当别人交朋结友四处游荡,爷爷就在自己的书房中如痴如醉地临帖,先是王羲之,后是柳公权,再是颜真卿。久而久之,爷爷的书法有了颜体的魂,王体的潇洒,还有少年不羁的心。春节时分,家里上百道门,上百副门联,爷爷在曾祖父的鼓励下承担了这个光荣的任务。正月里,家家户户要互致新年问候,拜年的客人上门,曾祖父就会指着春联,夸奖哑巴儿子几句。爷爷是听不见的,但看见客人投来的目光,他知道其中的含义,于是少年低下头去,羞涩中有几分自诩。爷爷有个姑姑会画画,梅竹菊兰画得栩栩如生。爷爷一看就着了迷,觅了本《芥子兰画谱》,先是偷偷自个儿在家里描,后来正式拜姑姑为师。岁月流逝,院中的红梅一度度冬至春去,爷爷少年而青年,在那个四世同堂的重重大院中,与书画为伴,享受着生命的欢愉。
也许是书香门第的熏陶,或者是爷爷习字绘画的结果,青年爷爷身材颀长,一袭长衫,举手投足,倒也有几分儒雅风流。平时如果不与人交流,从外形看,丝毫看不出与常人有异。与人交流,手笔并用,也没有障碍。但到了婚娶年龄,却显出了障碍――要讲门当户对,这大家族的千金,有谁愿嫁给一个失聪者呢?最后,经人撮合,父母为他挑选了县城中一个家道中落的黄姓大家族女子――这就是我的奶奶。奶奶虽说并不情愿地嫁给一个无法用语言交流的丈夫,但娘家家境如此,加上失聪的丈夫也不会像别的公子一样再娶个三妻四妾,她也就自己说服了自己。过门后,奶奶一个劲给爷爷生了六个儿子。这六个儿子最后存活下了四个,我的父亲,是这四个儿子中的长子。
爷爷兄弟本来六人,因他少时失聪,父母格外眷顾,分家时多给了几十亩上好水田。爷爷自立门户,不便理事,奶奶就将弟弟聘来当了管家。舅舅当管家,既管了财产也管了四个活蹦乱跳的外甥,相处就十分和睦。爷爷的另外五个长兄,每人也早都娶妻生子,开牙建府,单门独户过自己的小日子。却说这官宦地主家庭的子弟,到了民国,皇帝被赶下了龙廷,读书做官走科举的路子没了,经商,嫌商人整天为蝇头小利,做工,又放不下架子。只好守着自己的那份田地,收收租子过日子。没事时,泡戏园子,逛青楼争风吃醋,更严重者染了吸鸦片的瘾,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爷爷的二哥五哥,本来也是满腹经纶,但那个时代,有钱人赶时髦,图时尚,时尚就是吸大烟。三五才俊到一起,吟诗作赋,互邀到大烟馆里品尝。这初时光觉精神焕发乾坤颠倒,后来才知上了瘾就放不下。这泊来的鸦片开支大,先是把家里的活钱花光,再偷着把家里的细软当掉,再不顾妻儿父母的苦劝把名下的田地卖光。爷爷一个失聪者,有七情六欲,却没有招蜂引蝶的本领,加上奶奶知道穷人家日子的滋味,让舅爷严加管教,爷爷也就乐陶陶地守着四个儿子和几百亩田过日子。两个兄长家道中落,不能看着不管,他就把侄子侄女接到家里来,视若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