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纪略(外一篇)
似乎是毫无缘由地,蓦然想起奶奶。我的妻儿都没有见过奶奶,老家仍然在世的乡亲,见过她的也已不多。我顿时有一种紧迫感,若不为她写若干文字,不太久以后,她就如同没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一样。
奶奶没有名字。娘家姓党,村里的长辈人都叫她党姐儿。1954年登记户口,她的姓名被写作“周党氏”。她不认识那三个字,也从未用过那三个字,或许就意识不到自己还会有名字。
爷爷早逝,据说是在地里割豆子,突然吐血,当即死了。爷爷没有遗言,或许,把一腔鲜血洒在自己的土地里本身就是遗言。爷爷留下八亩半地,三间低矮的每隔二年就得苫一层麦秆的草屋。那时,父亲才十来岁,小小年纪就接过了爷爷留下的土地,和有关土地的一切农活。
奶奶是小脚。它出生在大清光绪年间,当然要裹脚,脚也真有那么三寸。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床头缠脚,用五尺多长四指多宽的裹脚布狠狠地缠啊缠啊,把脚缠成粽子形。她裹脚或洗脚时,从不让人看见。我见过一次,蜷屈挤压变形得可怕。他说过小时候缠脚的痛苦,开始缠常常哭,下床、出门都要大人抱着或者扶着。他移动脚步走路,像两根木棍在地上捣。雨天,路似刚刚发酵的红薯面,简直是在黏糊糊的烂泥里杵。奶奶身躯在女人中应属高大,却用一双尖尖的脚支撑着,下地掰玉米、掐芝麻叶、起五更薅麦(为了不留麦茬,更为了多收些柴,小麦要连根拔起。薅就是拔的意思。《诗经·良耜》里就有“以薅荼蓼”,三千多年来音义未变。故乡的方言里有很多古汉语的孑遗)。母亲生于1920年,京城里早就没了皇帝,可硬是被外婆逼着裹了小脚。“大跃进”中,她就是颠着那双小脚在水库工地上,挖土、挑土、抬石头的。母亲到晚年还埋怨过外婆“老思想”。却从没听到奶奶埋怨过谁,好像原本就该如此。
我上中学时,毛泽东在关于“农业合作化”的文章中,把“右倾分子”比作小脚女人,一下子全国批判“小脚女人”,似乎小脚女人都是最可恶的人。那时候全中国的成年女人大部分是小脚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是想到奶奶,想到母亲。不能无视她们的艰辛,她们的血泪,更怎忍心把她们和全民痛骂的坏人连在一起作践啊。我只是心里想,绝不敢说出。
奶奶会弹棉花,是全村有名的弹花匠。在方言里,棉花简称为花。她去各家弹花。轧过的皮棉要纺线,必须弹,那时没有弹花机。奶奶的工具是一张弓,洋槐木的,弯作初四初五的月牙儿形,用时勒上细而韧的皮弦,一把弹花槌,枣木的,手握的一端稍细,另一端有楞,弹花时就是用那楞拨动皮弦,在结成团的皮棉上颤动,发出“嘣、嘣、嘣、嘣……”闷闷的漫长的响声,往往,从早饭后,持续到黄昏,如一首单调的乐曲,有一种无尽的沉重感,压抑感。弹三遍,棉花才变成蓬蓬松松白云状的棉絮。给别人弹花,中午管顿饭,工钱是一把花捻儿——纺线前把棉絮用高粱莛儿卷成近一尺长的薄薄的筒状,那叫花捻儿。七斤棉花可织一匹布,弹七斤棉花耗时一整天。
有一幕情景至今不忘,六十余年过去,仿佛犹在眼前。
盛夏的傍晚,满天瓦片云,被落日烧成了火红色,反射着炙人的酷热。黄澄澄的太阳光充塞地面、空中,像熔化了的铁汁子,烫得狗伸着舌头张嘴喘气,南瓜叶蔫蔫地扑塌着,如收起的伞。在门口,我远远地看见奶奶从南庄回来了,一手拿把花捻儿,扶着肩上的弓,一手掂着弹花槌,蹒蹒跚跚走着碎步。宽大的粉蓝土布上衣,老蓝的扎了腿的土布裤子,在强光下显得铅一样惨白。头顶、两肩、衣袖,毛茸茸地粘满棉絮,棉絮上挑着夕阳。走近了,见老人家鼻孔里也钻了棉絮,已被灰尘沾成灰色。布衫后背的汗渍一直洇湿到下摆,水淋淋地贴在身上。从水缸里舀半瓢凉水喝下,奶奶换了衣裳,坐院里捏下湿了的上衣、裤子上面粘的棉絮,终于积成枣儿那么大一团;丝丝缕缕都舍不得糟蹋。
奶奶每天夜里纺线。椿木做的纺车儿,已古旧成了铁灰色,暗红的枣木轴磨得变细。油灯放在锭子旁,灯焰儿只有黄豆大。每年种半亩芝麻,不为吃油,只为点灯和给锭子膏油。冬日夜长,总要再添一次油。坐下纺线前,总要把泡好的芝麻叶搦出拳头大一疙瘩,手巾包了揣怀里,到半夜暖热了吃下充饥。嗡嗡嗡,嗡嗡嗡,纺车声是一支无头无尾的枯燥的歌儿,始终缭绕在我的整个童年。纺车声中,我慢慢长大,奶奶很快变老,满脸深刻的皱纹里,积淀着溢满两颊、额头的艰辛日子。有一天晚上,老人家教我一首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