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大事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儿,光是哀乐,广播里就轮换三回。
有种惶恐,在无虑县的街头弥散,有些脚步六神无主,有些面孔茫然四顾。
只有小小寰球,不谙世事,依旧四平八稳,不疾不徐地转。还有个没心肝的日头,不紧不慢地升,不慌不忙地照。
初秋的日头,毒辣地悬着,县宣传队院子里的人,被烤得蔫蔫地,躲到阴凉处。
院子不再像从前,锣鼓叮咚,游龙走凤。所有的人都静止了,散落在墙角屋檐,雕塑般没有表情,若不是风掠动了他们的头发,以为他们变成了陶俑。他们目无表情,是缘于昨日广播里的惊雷,震得他们头皮发麻,现在还在懵懂。
前段日子,他们忙得不亦乐乎,城里乡下的奔忙,锣鼓敲得手抖心颤,样板戏唱得喉干嗓哑。就在昨天上午,他们还在神采飞扬地排练现代京剧《龙江颂》,下午,锣鼓镲就被甄队长锁进了大库里,京胡、二胡、月琴,全收了上去,演员再敢吊嗓子,等于找棵歪脖树去上吊。
因为,广播里响了哀乐,队长说,天塌了。
早晨,刚和大家照面,甄队长脑袋快耷拉到了卵子上,一声不吭,放屁都怕砸响了鼓,一劲儿地向大家说一个字,默。
于是,十几号演职员都默了,默得像块石头。就连劈叉、压腿、练体形,也视为娱乐行为,敢越雷池一步,也视为大不敬。
默的日子接二连三地过去,都是些二十刚出头的丫头、小子,天天唱念做打,快活惯了,默一天两天可以,默过三五天,就寂寞不住了,身子虽然默着,心里早就长草了。
贾编剧捶胸顿足地哭了几天,泪水却不帮忙,出得不旺。他略显疲惫地蹲在墙角,双手捂着脸,眼光却活跃地从手指缝间溜出,上下打量着梅主演。这一刻,他很投入,忘了悲伤,特别渴望眼光变成钩子,钩掉罩着梅主演乳峰的衣服。
梅主演确实好看,这是公认的,身段和眉眼不必说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戏味儿,只要她去演出,巷子就空了,都挤到戏台前,看梅主演。那个年代,戏台搭在露天,看戏来去自由,上了装的梅主演,比江水英还像江水英,谁不想多瞅几眼?就连天天和梅主演在一起的贾编剧,少瞅一眼,就觉得亏得慌{文章来自于牛BB文章网},瞅多了,还怕别人嘲笑他,只好偷着瞅。
当然,也有对美熟视无睹的,比如,天天和美打交道的侯美工,就不怎么把美人放在心上,他能把美人涂在纸上,多看几眼,少看几眼,无所谓。还有电工、道具、服装和剧务,也不怎么在意梅主演,在宣传队里,他们都属于打杂的,就像贾府里的焦大,爱不上林妹妹,也不去攀那个高枝。
能攀上高枝的,宣传队里也就那么几个人,队长、导演、大弦、乐队。队长兼着导演呢,还娶妻生子了,晚上不住宣传队,回家搂老婆,虽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人家被窝里娱乐,谁知道?拉大弦的,一弦定音,管着乐队呢,是乐队的魂儿,弦调高点儿,能把梅主演的脖子拔成长颈鹿,想耍戏她,手指头往下一抹,便可看笑话。可是队里的大弦,几十年才练出这把好手,一大把年纪了,心性也寡淡了,只会说些天越睛越高,人越老越骚,这类怪话,见梅主演远没有见“大团结”亲。
无缘攀高枝的侯美工,根本不想攀高枝的事儿,两眼无聊地望着蓝得没边的天,咂吧着嘴唇,有涎水欲流。几天没见到油腥味儿了,他馋了。
县里常轰轰烈烈地搞事儿,宣传队最具煽动力,所以,待遇就高,伙食就好,粮票肉票供得足。吃不饱,精神头不足,咋能鼓足群众的干劲?尤其到乡下的公社演出,连吃带拿,肚里撑得鼓鼓的,衣兜也是揣得鼓鼓的。鼓得太足了,往往也有副产品,那就是剩饭剩菜,所以,就便宜了宣传队左邻右舍的狗们,它们时常三五成群地来捡残羹剩饭,有时也会一块肉骨头,咬成一团。
现在,狗们不来了,默的日子里,宣传队必须闲着,没戏可演,谁能给你背粮送肉?每天领到的供应粮,喂饱肚子都不错了,哪儿还有狗的份儿。突然间没事了,所有的演职人员散在院子里,宣传队不怕挨骂,就怕不能登台亮相。闲,让他们五脊六兽,抓耳挠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