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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心更痛的记忆

2023-08-02
1978年的时候,我获得了第一份工作,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成了一名牙医。由于我是医院里最年轻的,除了拔牙,还需要承担额外的工作,就是每年夏天戴着草帽背着药箱,游走在小镇的工厂和幼儿园之间,给工人和孩子打...

1978年的时候,我获得了第一份工作,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成了一名牙医。由于我是医院里最年轻的,除了拔牙,还需要承担额外的工作,就是每年夏天戴着草帽背着药箱,游走在小镇的工厂和幼儿园之间,给工人和孩子打防疫针。

当时还没有一次性的针头和针筒,由于物质上的贫乏,针头和针筒只能反复使用,消毒也是极其简陋,将用过的针头和针筒清洗干净后,分别用纱布包好,放进几个铝制饭盒,再放进一口大锅里,里面灌上水,放在煤球炉的炉火上面,像蒸馒头一样蒸上两个小时。

因为针头反复使用,差不多每个针头上都有倒钩,打防疫针时扎进胳膊,拔出来时就会钩出一小粒肉来。我第一天做这样的工作,先去了工厂,工人们卷起袖管排好队,挨个上来伸出胳膊让我扎针,又挨个被针头钩出一小粒肉。

工人们可以忍受疼痛,他们咬紧牙关,最多也就是呻吟两声。我没有在意他们的疼痛,心想所有的针头都是有倒钩的,而且这些倒钩以前就有了,工人们每年都要接受有倒钩的防疫针,应该习惯了。

可是第二天到了幼儿园,给3岁到6岁的孩子们打防疫针时,情景就完全不一样了,孩子们哭成一片,由于皮肉娇嫩,钩出来的肉粒也比工人的肉粒大,出血也多。我清晰记得当时的情景,所有的孩子都是放声大哭,而且还没有打防疫针孩子的哭声,比打了防疫针孩子的哭声还要响亮。

我当时的感受是:孩子们眼睛见到的疼痛更甚于自身经历的疼痛,这是因为对疼痛的恐惧比疼痛还要可怕。

我震惊了,而且手足无措。那天回到医院以后,我没有马上清洗和消毒,而是找来一块儿磨刀石,将所有针头上的倒钩都磨平又磨尖后,再清洗和消毒。这些旧针头使用了多年,已经金属疲劳,磨平后用上两三次又出现倒钩了,于是磨平针头上的倒钩成了我经常性的工作,我在此后的日子里看着这些针头的长度逐渐变短。那个夏天我都是在天黑后才下班回家,因为长时间受水的浸泡和在磨刀石上面的摩擦,我的手指泛白起泡。

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我回首此事,心里就会十分内疚,孩子们哭成一片的疼痛,才让我意识到工人们的疼痛。为什么我不能在孩子们的哭声之前就感受到工人们的疼痛呢?

如果我在给工人们和孩子们打防疫针之前,先将有倒钩的针头扎进自己的胳膊,再钩出自己带血的肉粒,那么我就会在孩子们疼痛的哭声之前,在工人们疼痛的呻吟之前,感受到什么是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