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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地上的父母

2023-08-02
詹谷丰 原籍江西,现居东莞。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东莞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小说、散文、记实文字等多部文集。...

詹谷丰 原籍江西,现居东莞。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东莞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小说、散文、记实文字等多部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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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地”这个词是所有汉语词典的漏网之鱼,古代汉语没有收录,现代汉语更是没有发现。让两个平庸的汉字自由组合之后绝处逢生,焕发出崭新的活力,展示出深刻精神内涵的是莫言。这个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形容故乡的时候,在汉语历史上第一次创造了这个新词。这个名词石破天惊,它让人看到了骨头里的乡土,看到了母亲生养自己时疼痛的经血。

每天上班,必定经过父母的房间。我向两位老人请安,他们默默无语,只是用微笑目送我走下楼梯,走到充满了喧嚣和物欲的红尘之中。我读懂了父母眼中的所有内容和感情,他们希望我路上平安,工作愉快,他们叮嘱我下了班早点回来,陪伴妻儿,共享天伦。

这个时候,总是一天中温暖的开始。即使室外寒风凛冽,即使阴云密布,也总会有一缕阳光照进我的心里,让我一天都感到暖和与快乐。我的步子迈得很稳,很踏实,两个老人温情的目光成了我人生路上的有力支撑。

两位老人将慈祥和微笑定格在墙上,已经好多年了。我丝毫都没有觉得那是他们的遗像。供台上摆放的大小香炉、冥烛供果,充满阳光,没有一缕阴森的气息。

父亲先母亲十四年离开我们。父亲走的时候,我在遥远的广东,山高水长,地老天荒,我没有赶上看他最后一眼,所以,此后母亲就看出了山水的险恶,看到了道路的漫长,总是告诫我,让我一定为她百年之后送行。母亲交代这些事的时候,总是用一种唠叨的方式表达。我和弟妹们善意的敷衍,母亲一一看在眼里,她将所有的担心放在我身上。她知道弟妹们都在身边,朝夕相见,只有我山重水复,相距遥远。为了让她放心,我只有用点头作担保,用承诺作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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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离死别,对于我来说,只是文学作品中的遥远虚构,我无法理解亲情离散,血缘断流时的彻骨之痛。所以,1993年夏天时父亲在病床上对我说过的那段话,就像淋在鸭子身上的雨水,不着痕迹。父亲说,父母在,不远游!我用沉默回应了父亲,而父亲也没有强迫我表态,他的随和与宽容让子女在人生选择上没有压力。

让父亲晚年行动不便,有时必须到医院住上一段时间的是一种名为帕金森综合症的病。那是一种进展缓慢的病,它对人体的伤害悄无声息,让粗心的人难以察觉。父亲年轻时壮实健康,绝少看病吃药,是他的自信和掉以轻心让疾病有了可乘之机。疾病一旦像孙悟空一样钻到了肚子里,再坚强的铁扇公主也只好束手投降。

父亲用平淡轻松的口吻完成了对儿子的提醒和告诫,因此“父母在,不远游”这六个汉字在我心里的分量就很轻。它像稻田里吹过的一缕微风,它如同池塘水面上洒落的几滴雨水。那个时候,我青春的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万千青丝里,觅不到一缕白发,父亲呢,在他熟悉的工作里彻底脱身仅仅几年时间,生命的灯中,燃油还满,烛光仍旺。

但是,我忘记了,风是油灯的大敌。一盏没有防风罩的灯,即使灯油再满,即使灯芯再亮,一阵微风,就可以将它熄灭。父亲漫不经心说那句古训的时候,他的生命,正是一盏没有护罩的灯啊!那股吹灭油灯的恶风,正在山那边悄悄地积聚。

父亲走的时候,我已经背井离乡成为了一个户籍意义上的广东人。那是我来到广东谋生的第三个年头,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居无定所,在别人的城市里,我每天都走在溜滑的薄冰上,战战兢兢。在一个经济飞速发展,尘嚣四起的制造业城市,生活节奏像狂飙的汽车轮子,一不小心,你就会成为油锅中的鱿鱼,我亲眼目睹了一些人打道回府,将辛酸的泪水洒在连接故乡的漫漫长路上。

我的人生长路,起步阶段是父亲为我一手铺设的。那年,他送我到离家40公里的桃坪公社当知青,三年之后,他通过公开、合法的方式为我争取了一个招工的名额,让我到一个基层供销社当了一个酿酒的徒工。转正之后,他又替我报名,充实基层,到人民公社当了一个统计生产数据,用铁笔刻写钢版,在蜡纸和油墨中打发时光的平庸文书。由于心慈手软,我不忍心牵走那些计划生育运动中超生户的猪牛,更不敢下手揭他们的屋瓦,扒他们的墙脚,在浪费了三年光阴之后,又在父亲的安排下重新回到了供销社。父亲深深知道我是一个性格刚直不善经营人际关系,不可能在衙门里出息的弱者,又厚着脸皮求人,让我进了县城,在县供销社机关做一些文秘方面的事情。这个时候,父亲才真正放开了手中的缰绳,让我到野地里自由地觅食新鲜的嫩草。父亲以他数十年的基层工作经验,认为我人生中的春天到了,沃野里的鲜花开了,紫云英和油菜的鲜活姿式和蜜蜂的低吟浅唱可以让一只蝴蝶风筝放飞了。父亲那个时候眼睛还未昏花,他看清了我前行的路上没有石头,他可以将慈爱的目光更多地投注到我的弟弟妹妹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