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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遗忘之前

2023-08-02
有时候,她叫不上来我的名字。她知道是我,她认得出我的声音,听到我叫她“姥姥”的时候她就会很开心,因为她想念我,可是她就是没有办法在听到我的声音的第一时间想起我的名字。...

有时候,她叫不上来我的名字。她知道是我,她认得出我的声音,听到我叫她“姥姥”的时候她就会很开心,因为她想念我,可是她就是没有办法在听到我的声音的第一时间想起我的名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谁都说不好。我只记得几年前的某个夏天,我放暑假从巴黎回家,有一天,她心血来潮炒了一盘虾仁,非常开心地对我们说:“这是我第一次炒虾仁,你们尝尝好不好吃。”那时候,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我爸爸。爸爸说:“你在说什么呀,我1979年第一次来家里吃饭,你就炒了虾仁。你已经炒了二十几年了。”她愣了一下,摇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不可能,没这回事儿,我不记得了。”后来我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我的朋友们听。那是因为,我始终拒绝承认她患上了这种不可能痊愈只会越来越严重的疾病。直到有一天,她非常着急地指着我问:“你叫什么,你叫什么来着?”——我才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忘了太多的事情。可是我在心里总是跟自己强调着:她并不是忘了我,她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我的名字。

我只是一直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我从小跟着她长大,她曾经那么能干,那么敏捷,发挥她处女座的本性,做事情的时候在意所有很小的细节。并不是很久以前的过去,她还穿着白大褂偶尔去医院出专家门诊,每个人都说“您看上去精神真好”。其实她一直都是个神采奕奕的老太太,直到今天都是。她穿着一条自己找裁缝做的、墨绿色的旗袍式的连衣裙,还有白色的平跟鞋,兴冲冲地出去逛街。她说她想去买新鞋子。出租车司机都会说,老太太你精神真好。听见人家夸她,她就会很开心,会很热闹地跟人家司机说,她原先是眼科大夫。我坐在车的后座上沉默不语,因为再过一分钟这个司机就会发现,她根本没办法准确地说清楚她想去哪里。

“你看,这双鞋好不好?”她问我。“好。”我说。“但是——”她脸上掠过一丝隐约的为难,“你外公一定会说不好。这双鞋上有朵花,他一定会说,老太婆穿那么花干什么。”她的表情简直是羞涩的,她已经快要80岁,但是还总是维持着一些少女的表情和说话的方式。“别听他的。”我很认真地说,“只要你自己喜欢,就买下来。”“我喜欢。”她微笑着,用力地点头。“那就把票给我,我去付钱,算我送你的。”“哎呀不要,”她急了,“你哪有钱,你还这么小。”“还小啊,我都已经——”我突然问她:“你说得上来我今年多大吗?”“你,”她迷惑不解地陷入了回忆,忘记了追究谁来付钱,“你21,不对,23,你有这么大么,二十几来着……反正,”她又从这件事情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你该结婚了吧 。”

可能在她心里,我一直都是那个每天早晨赖床,要她强行按在早餐桌前梳小辫的小姑娘。我不喜欢喝牛奶的时候她会像所有老人一样说:“挑拣什么呀,现在的小孩子,要是让你回去1960年,还由得你不喝牛奶,连窝头都没有。”但是紧接着她又会说:“不过呢,都说你们现在的小孩子幸福,其实你哪有我小时候的好日子,那时候我们在天津的英租界的洋房那么大,家里光是厨子就有三个——一个是做面食的,一个是炒菜的,还有一个是帮工洗菜剁肉的……”“那么好……”小时候的我羡慕地说。“当然了。”她得意地扎紧了我的蝴蝶结,“我小的时候梳小辫子,我妈妈都不会动手的,都是奶娘来梳。”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要给小孩子一些正面的教育,急忙地补充说:“可是呀,那些不重要。一个人只要自己劳动,自食其力就是好的。”“那后来呢?”我更关心的显然还是不需要自食其力的好日子。“后来……”她的神色暗淡了一下,“后来日本人打进天津,所有的好日子都完了,我们就开始逃难了。”

小的时候,往往是讲到轰炸的时候,我的牛奶喝完了,于是回忆结束,小朋友上学的时间到了。其实后来的日子,也很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说完了。

她离开天津,在乡下度过了充满战乱记忆的青春期,她去念了解放区的医学院,她在那里遇到了我的外公,一个像孩子一样天真热情又像孩子一样固执冲动的男人。他们一起扎根在一个陌生的工业城市,她陪着她的男人忍受了所有的困窘、动荡和磨难。她像那个年代的很多女人一样,允许自己的男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允许他像个孩子那样任性下去直到耄耋之年。外公永远不记得自己的衬衫放在什么地方,不记得自己到底该穿哪件外套。突然有一天,他一直依赖的那个人渐渐地丧失了记忆,渐渐地连十分钟前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再记得,他也安之若素地像往常那样依赖她,从依赖她的体贴,变成了依赖她的遗忘。有一次外公跟我说:“去问你姥姥,我的身份证到哪里去了。”我说:“她现在不可能记得了。”外公突然倔强地一挥手:“算了,丢了就丢了,大不了重新办。”好像如果是因为她的遗忘而丢失的东西都是不要紧的,他宁愿过丢三落四乱七八糟的生活,也不愿意承认那个女人已经失去了照顾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