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妹曾珊
那些年,她整天徜徉在乡村的田野里,穿着两个姐姐早已经穿破叠着一层层补丁的衣服,背着比她身体大两倍的大背篓,掘黄花菜,割羊尾草,捡烂白菜帮子,日复一日做着她田间必修的功课。
她就像一个被人遗落的野孩子。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流着长长的鼻涕。手脚和耳朵的冻疮、裂开的口子时常感染,流着血水。纵然是这样,若没有扯到足够的猪草,等候着她的将是被踹在地下和一阵狠狠的毒打。三嫂和我母亲,为从她母亲脚下救起她,也不知惹过多少的白眼。
她太小了,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悲苦,她眼眸中时常会透出迷茫,尔后大大咧咧地笑,一餐饱饭就是最大的慰藉。捡拾兄弟们从梧桐树上抛下的梧桐子,在瓦片上煨着吃;抓凤凰,用一根线绑着后脚任其飞翔,是她童年仅有的快乐。
她是家中第三个女儿,在她后面还有两个弟弟,在那个捉襟见肘普遍饥荒的年代,农村家庭及五个孩子,纵然能得到点好吃的东西也要留给两个弟弟,衣服自然只有穿两个姐姐穿不下了的破衣服,这在所有人看来,没有什么不公。
大概五年级没有毕业,她被村里人带到深圳去卖花或是影碟,那年她才十二三岁。我在很多年后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一对夫妻带着一群雇来的孩子,挤在最便宜、弥漫着臭味的地下室里,捡菜市场的菜叶充饥,在夜市里缠着路人追问“先生要不要送一朵玫瑰花给你的女朋友?”,每天若没有卖完一定数量的货物就会被毒打,衣服下是断裂的肋条和紫青的肢体,指甲被拔断……
当然,在乡村同样年幼的我们是无从得知这些远方都市的黑暗的,仅知道雇主偶尔会寄回为数不多的一点工资。那点钱在那个时代也是少得可怜的。但对于她母亲来讲,这个年幼的累赘不用给家庭带来负担,相反还能得到一点工资补贴家用,就足可成为炫耀的资本。对于我们而言,这个自小就在远方大都市混着生活的堂妹,这个一消失就是多年的鼻涕女孩,也无非是似有若无。
在乡村,这一代被远方吞噬了青春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她们在逃避那个时代乡村的贫瘠,年幼辍学去了深圳;她们以为那繁华的都市会带给她们与汗水同等的丰收与梦想;她们撑起了一座城市,创造了一个叫‘深圳速度’的名词,却依然生活在深圳最黑暗的角落;她们很多人因没有暂居证而四处逃窜,甚至被关押;她们或因工头疯狂的压榨失去了健康,甚至是生命;她们鲜有人成功,大多人带着病痛、绝望与贫穷回到小村,继续凄惨地活着。
她也没有例外,我再次得到她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岁左右了。她已经进入过纺织厂,鞋厂,电子元件厂等很多我们从未接触过的行业。某一次,还听到她被一种染料感染过双手或肌肤,病得厉害。她从来没有哪次回来得很光鲜,没有带回别的女孩一样漂亮的时装和无数的金银首饰,换句话说,她还没有沦落风尘。
她每次回来,都会来这些叔叔嫂嫂家拜访一下,虽然不曾带来过多少远方的礼物,但一贯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嬉笑,以一种男孩子的口吻高声叫着我们老兄且重重拍着我们的肩膀。这些回来的日子都很短暂,这个村庄已经没有她的位置。她总是匆匆回来,又悄然离开,一年或是数年出现一回,见一个照面后,又消失很久很久。
之后,关于她为数不多的消息均是灰色的:吸毒,与一个本村的年纪比她大很多的有妇之夫同居,等等等等。我们从那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中得知她这回终于堕落了。但那个遥远的繁华都市,对我们来讲真的鞭长莫及,除了摇头悲叹外,谁也不曾采取过任何实际的行动去阻止这一切悲剧的发生。
数年后,她带回来一个老公和一个女儿。我们觉得原先听到的种种传闻变得似乎有点不切实际。但这个意外的出现,让我们有一种如卸重负般的释然,心想她终于长大了,希望她能过上一种安然的生活,能相夫教子。很久之后,我们又得知她离开了丈夫与孩子,再次结婚,却被婆家逐出了家门。
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时,是在县医院,透过透明的吸氧罩,她虚弱地叫了我一声老兄。大家一起翻阅她的相册,并努力使她相信病情很快会好转。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肺癌晚期,才三十三岁。是年幼时在南方的某个车间吸入过过多的粉尘?抑或是在靡乱的生活中吸食过毒品?这一切永远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