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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截田埂

2023-08-02
我的家乡蒿村,有个村民叫马癞子,马癞子将他们家田埂削得又窄又薄,让人没法走路,遭到全村人的一致讨伐。按理,自己的田,爱咋弄咋弄,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田是他们家的,但田埂却是全村人的。我们每天下田干活都...

我的家乡蒿村,有个村民叫马癞子,马癞子将他们家田埂削得又窄又薄,让人没法走路,遭到全村人的一致讨伐。按理,自己的田,爱咋弄咋弄,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田是他们家的,但田埂却是全村人的。我们每天下田干活都要从这截田埂上走过哩,不能全由着他瞎折腾。上回平生爹牵牛过去的时候,跌下了田埂,四脚朝天,差点儿一命呜呼。不说平生爹年纪大,就是年轻人也有疏忽的时候,谁晓得什么时候会出大事呢?

在蒿村,村庄和田垄之间被一块梯田连接着。梯田并不大,不过四分而已,田埂却有一百多米长,中间还转了一个很大的弯。曲折蜿蜒的田埂就像村庄的脐带,我们则是田垄上的婴儿,春天,我们沿着它走向田间,秋天,粮食们就沿着它走进家中。该怎样形容它呢?我想,对一个村庄而言它完全称得上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截田埂。

才雨过天晴,路上还很湿,田埂被人踩踏得像泥鳅一样滑,也难怪平生爹会出事。那些从上面走过的人都打着赤脚,鞋提在手上。穿鞋探不着深浅分不出轻重,是走不稳妥的。人“刺溜刺溜”滑着,身形摇晃,像试探一样,好在庄稼人早已习惯打赤脚,只是旁人瞧着惊心动魄的。乡下人爱打赤脚,除了省鞋外,更重要的是能走稳像这样的泥巴路,隔着一层鞋底,哪比得上直接用脚感知泥土来的灵敏可靠?要说这截田埂难走都怪狗日的马癞子,田是他家的,他嫌田埂太长,太宽,拼命削薄它,好多插一排秧,多收一篓谷。马癞子懒鬼一个,小学都没读,但他懂得这个理。尽管乡亲们怨声载道,他却当成了耳边风。大家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把削去的泥巴补回来。以前也是这样,每隔十几年田要变更主人,主人换了,田埂先是由宽变窄,再是由窄变宽。起先他们和马癞子一样,嫌田埂太长,留太宽划不来,后来发现田埂窄得自己都不方便,便不再为蝇头小利得罪乡亲,那些被削去的泥块自然也就慢慢被补回来了。

长长的田埂拐了一个大弯,将农事弯出些诗意来。从这头看不见那头的人,每个即将走上田埂的人,都要事先喊上一嗓子,以确认对面有没有人,才好挑担子过去。它的宽度不允许两个担子同时通过。整个蒿村只有满爷爷例外,他不喊人,只唱歌——

种田要种弯弯田,

一弯弯到妹门前。

五半六月来看水,

先看妹妹后看田。

他有炫耀的本钱,他媳妇就是在当年的山歌对唱中看上他的。如果对面来的是一头牛,你就是喊破嗓子它也不会应你,两相对峙,只有你让它,它才不会让人哩。当然了,你肯定期待碰见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笨牛,如果是村里那个漂亮的小寡妇,说不准还能顺便摸上一把,我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过话又说回来,真碰见她我也不敢摸,我怕她笑话,“你卵毛出齐了么?”上次她就是这样骂细狗的。我几次碰见的都是牛,好在它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蠢,牛站在那不动,我把牛腿当成桩子,攀着就过去了。旁人到了我们村,别说中途遇见牛,就算空手,想稳稳当当走完那截田埂也不容易。

海娃上初二那年,家里春忙,他请了几个同学来帮忙插秧,结果几个人过田埂时都跌了个狗啃屎。难怪大人说,在蒿村要想吃稳田里那碗饭,首先就得过得了那截田埂。路都走不稳,想吃田里的饭鬼都不信。

我第一次从那截田埂走过时才七岁,我的表现让人吃惊。我不仅没有滑倒,而且速度飞快,他们都说我将来会是一把种田的好手。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当时只是站不稳无法控制平衡,急得想跑,结果一加速度反而走得更稳当了。我生命中遇见几次歪打正着的事情,这是一个好的开头。到十六岁时,我挑一百斤谷子闭上一只眼,都能走完那截田埂,我在其他农活方面也相当出色,他们的说法看来似乎没错。

马癞子贪小便宜,吃了大亏。那年天降大雨,连续几天的浸泡,削薄了的田埂让水给冲垮了。大雨过后,他忙活了整整四天才把田埂重新砌好,砌好后还不放心,将田埂全都加筑了一层。从此以后,不管谁当了那块梯田的主人,都不敢去削田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