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骑过姥爷的肩头
有时候我会想,爸妈拉扯我,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含辛茹苦。比方说,我妈去医院生我只花了24块钱,幼儿园的入托费每个月只要两块钱,考虑到当时的收入,这个价格还是低得令人荡气回肠。更何况,真正每天跟小孩子打交道的,是我的姥姥姥爷。印象中,我妈顶多下班回来后,满怀欣喜地搂住我:“来,让妈妈亲一下。”然后,她就回自己家看电视,晚上我还是跟姥姥睡。
我们家族的几个小孩子都是这样——小时候寄养在姥姥姥爷那里,对表弟而言,就是爷爷奶奶,长大一些才回归爸爸妈妈,就像流水线作业,所以说,在我的成长中,姥姥姥爷居功至伟。
我姥姥是个天真烂漫的人,从来不计较自己的付出,但我姥爷心细如发,觉得有必要记录这些快乐而又辛苦的时刻,所以一有机会,就要拍照。他有一组摆拍系列,自己觉得很经典,还压在玻璃板下面,见面就指给我们看:“你们那时候就跟祖宗一样。”我们不认不行,在照片上,孙子外孙一律开裆裤,没羞没臊地骑在他的肩膀上,有的手里拿着饼干,有的嘴角还流着口水。
我是老大,很荣幸第一个骑上他的肩膀。当时姥爷很年轻,才50多岁,那是他的黄金岁月,还被任命为分厂厂长,从照片看上去器宇轩昂。相比之下,我就显得很不自信,完全没有气场,但是,不能苛求一个两岁男童的表现。
姥爷嗜酒,逢年过节,送酒上门的人很多。我出满月,厂里人在姥爷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我办了一次酒席,热热闹闹,轰动街坊。这件事大人们津津乐道了几十年,但实在跟我无关。摆酒的时候,我不记事,我记事的时候,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姥爷退休之后没多久,国企改革,姥爷领到了几万块钱,从此没有退休工资,后来勉强申请到了低保。这时,我的大表弟出生,在他一两岁的时候,姥爷循例,拍了张表弟坐在他肩膀上的照片。这张照片应该是姥爷酒后拍的,因为他看上去红光满面,而且,他喝了酒之后通常兴致很高。仔细一点的话,能看到他的老汉衫有几个洞,这不仅因为他节俭,也和拮据的生活有关。
这段日子,除了亲戚、儿女,再也没有人给他送酒,姥爷只在市场批发低档白酒,一批一箱。情况最糟的时候,姥爷的下酒菜就是蘸了盐的生辣椒。
再后来,大表弟长大了,轮到小表弟骑上他的肩头。我得承认,我们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我最小的表弟达到了顶点,集粉白嫩之大成。而我的姥爷,却是一天天老下去,在第三张照片上,他的肩膀再也没有那么挺拔,不过体重还在,块头超群,虽然生活水平在降低,姥爷还是很乐观,一日三餐,粗菜淡饭,还有一帮酒友。
我参加高考前几天,姥爷险些中风。姥爷体重160多斤,家里的男人居然没人能背得动他,姥爷是自己扶着楼梯,走到急诊室的。我可以坐上他的肩膀,却不能背起他,这让我既惭愧又失落。
等姥爷再次拿到退休工资,已经是2009年了,我们几个都很大了,不但离开了姥爷,也远离了自己的爸妈。此时,姥爷已经非常爱惜自己,少食多餐,每日锻炼,饭前测一次血糖,饭后再测一次血糖,“不行,我得睡一会儿”。姥爷喃喃自语。退休工资年年都在涨,姥爷可不敢随便离开我们,虽然我已经毕业很久,但最小的表弟还没上大学,需要经济支持,所以姥爷还在坚持,用尽全力,扛起我们的未来,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依然坐在他的肩膀上。
时光如水,眼见姥爷已经80岁了,扳着指头细算,他当年的酒友,包括比他小的,当年更健康的,一个一个都离世了。在生命的终极PK中,姥爷是胜者。为此,全家深感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