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消失的村庄(九)
饮 酒
我幼年所住的村中没有烧酒店,但邻村有,秋收一过,雪还没下,那赶马车卖烧酒的就出来了。打酒的酒提子,一提子恰好是一斤,遇上买三五十斤的也这么一提子一提子地打,往往还要配一只小漏斗,按在那盛酒的家什上,这样装得又快又一滴不漏。这酒大多是高粱烧、玉米烧、二锅头、老白干,看着都是烧酒,常喝酒的一饮便可分清,这酒的度数也不同,有的三十多度,有的四十多度,还有五十多度和六十度的。酒是知心物,高兴时可以呼之为小白烧,再一高兴,又可呼之为老白烧,对掌中爱物真是叫它什么也不过分的,叫之小也不轻浮,叫之老也不减疼惜。那酒桶多是老大的橡木桶,也有用缸盛的,可因为天太冷,那缸又重又凉,放在小马车上,那小马拉起来真是有些吃力,又有些庄严。所以,大白的塑料桶曾盛行,时兴而体面,美中不足是要买,靠自己的双手造不出来。
除了卖酒,还卖酒糟,一两块钱买一小缸,这酒糟专用着喂猪,锅里一煮,和着白菜叶、玉米面,呼呼冒热气,热腾腾的酒气,闻起来香喷喷晕乎乎的,众猪之中,尤其最让母猪欢喜。它生下的小猪,亦遗传母风,若偷着喝酒,恐怕三杯两盏不在话下。
酒都是白汪汪清亮亮的,乡间的老人们喝酒,那不是喝,是咪,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吱吱有声,有惜物之意,兼就细尝解馋之心。好多关外人以为关东人酒量皆大,酒桌上一坐,多半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水浒》中的武松那样喝,未免片面。北方的酒既非书生气的糯米酒,又非女人爱喝的葡萄酒,也非黄酒淡酒,是地地道道的酒,新酒清洌,老酒足劲,是喝一口,甘醇猛辣到心到肺的男人的酒。年轻小弟兄们喝起来豪气生风,以碗作盏,彼不推,己不拒,酒是血气性情的同类物质。为什么有的年轻人每饮必醉?一则酒烈,二则喝必尽兴,如此而已。佐酒之菜,一碟老咸菜、半碟花生米亦可,若炒上八碟八碗,亦更美不胜收。
关东人叹息一件事之没办好,一个人之不可救药为:海了。而说一样东西一道菜之好之美不可言喻,亦说之为“好海了”。夸人酒量好是为海量,何为海量?我想不外乎是多饮不醉,二是虽既醉犹存豪饮山海之心。
乡中男女老幼,好酒者众,那卖酒的马车街上一过,无不呼朋引伴提壶拎桶争相沽酒……这个场面真是蔚为壮观。那六七岁才长大的小孩,还百般地不解农耕和人事,但也能拎上两三只酒瓶子来打酒了。所以,嫁女娶媳,盖房上梁,走亲看友,探病吊孝,请帮还礼,总要以酒为先,然后才是炒菜煮饭。这各种的酒,无论高粱烧、玉米烧,被统统呼之为烧酒、白酒或白烧酒,因村中上百年来独独少着一个烧酒房——使我幼年时独未亲观过烧酒工艺,亦未聆听过这方面的演义,我便一直臆想觉得也许多半是制作工艺中重烧煮之法而所成酒色必清白吧。这烧酒劲之大,一斤半斤,醉倒一个青壮少年是寻常事,族中小兄弟们亦多爱酒,但因之年少还爱些名誉,很少逢饮必醉。据说讲究的酒坊中不可有女人进出走动,所以这酒即为男人烧酿,所以也多半合男人心意,而女人虽也能喝上一杯半盏,只是此地偏僻,还无专为女人酿的酒。祖母曾种过一架葡萄,葡萄下市,一串串紫葡萄,洗净晾干,放进用酒洗过的黄土坛,盖上白砂糖,封口,几个月后,葡萄皆化为红汁,那便为酒了,据说,至少在十度以上,不过,因为糖很贵,舍不得放;其二那葡萄也并不是年年能结得好;三是那酒喝起来也未免太淡,喝之无味,也就减了祖母当年很多乘兴一酿的心情。
天寒地冻之季,拢一炉火,火中暖一壶白酒,虽是冬天,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忙要做,忙上半天,胃肚里灌满寒风,男男女女一杯热酒下肚,冷气不彻灭待何?所以关东民间饮酒的习惯之一,多是饮热酒,把酒倒进酒壶里,把它像煮开水那样烧开,非为煮酒,名副其实是大火小火地烧而烘之。这酒壶,有大有小,有铜的,有钢铁的,传说有一家的酒壶是锡的,不管是何物所铸,别的可以不置,家家户户有一家算一家,酒壶都要置一把。曾经二斤白酒、两三斤肉,是亲戚间走动的厚实礼物。姑爷看岳父,公子话大媒,最宜靠这酒肉二字。那么冷而苍凉寂寞的日子,不靠一杯酒,如何觉得那冬天也是可以过得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