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门敲第一遍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她。大大咧咧的节奏,暴躁可爱的拳头,一贯漫不经心的样子,东一棒槌西一榔头。我太熟悉了。她的一切我都太熟悉了,熟悉得好像是另一个自己。
敲门声还在继续。我悲哀地叹一口气,并不打算去开。
她放弃了刚开始敲门声中夹杂的那一点迟疑和羞愧,开始用脚踢。苍老的铁门发出不堪忍受的战栗,铁锈碎落,墙壁也嗡嗡有声。我气急败坏地把百无聊赖的书合上,坐在凳子上隔着门大喊一声:“屋里没人,滚!”
段蓁蓁这个早就见异思迁的女人也不甘示弱,踢着门:“你死屋里了吗,猪!”然后稍作停顿,忽而更猛烈地拍着门喊:“朱孟阳,你他妈的趁我这会儿不在家你勾搭个野女人藏屋里,开门,快给老娘开门!”
她这么一喊,整个楼道的邻居肯定都在猫眼后面静观好戏上演,我忍了又忍,终究是丢不起这个人,哗啦一下拽开门把,段蓁蓁这个奸计得逞的女人带着她一身的香气就流淌过来了。进了门她还哈哈笑,说:“有本事别开啊,小样儿,我整不死你!”
我本想冲上去吼她一顿或者骂上几句,可一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我就骂不起来了。心里漾起一些不合时宜的柔软情绪,眼角也有点发酸……身体这种老实的反应总是让我很伤感。我侧开身子,不去看她把戏得逞调皮的笑,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是不是上次还有你没拿净的东西落下了?”
她脸上似乎带着外面的月光,笑笑的样子,在我看来那真是罪大恶极了,竟然没有一点惭愧之意,你哪怕装出一点呢,我想。她跃起来在我肩头痛击一巴掌,寡廉鲜耻的模样,说:“一点也不假,老娘是有东西落下了。”她盯住我,一副故作挑衅的样子,“就是你个破东西!”
我一点也不想和她继续这种以前做情侣时默契的游戏,往破沙发上一坐,眼都不抬起。随你的便,我才没心和你调笑。
她倒一如固然,好像这斗室还是栖身的巢穴一样,摸摸这个,拂拂那个,很快就一览无余地总结说:“你真是一头猪,名副其实!这才几天,屋里就被你弄得像猪圈一样!”
“你说几天?还好意思说才几天?——都半年了!”我说,竟然是带着一种控诉的委屈语气,也很不合时宜。
段蓁蓁不理会那些言外之意,顺势踢了踢我伸开的脚,“臭死了!”她忙去开窗户。然后又找出遭受遗弃的卫生工具打扫地上的烟头、泡面、速食包装袋、袜子,每捡起一件她都要捂着鼻子扇着手说:“臭死了,猪!”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慢慢就恍惚了,有一瞬间我觉得和四个多月前没什么不同,她一边唠叨着一边收拾屋子,我在沙发上看书,或者仅仅只为看她忙碌,心里荡漾着温暖和踏实的富足感,好像这样琐碎美好的日子可以一直延续下去……我回过神,闪烁的墙体霓虹透过打开的窗户探照进来,有一种隔着时光的不真实感。我点起烟,把烟灰依旧弹在地上,说:“收拾这一下有屁用,你一走还不是老样子?”
段蓁蓁停了下来,也有一瞬间的发愣,是啊,收拾了有什么用?她摘下手套掷我身上,说:“还想着我一辈子给你做佣人啊,做你的猪头大梦!”
我心里想,可是想着呢,如果可能,一直这样被你霸道地欺负着,也没有什么不好,挺好的。——叫朱孟阳的这个男人想到此只有哑然而笑。眼下,一切也只能想想了。我看着她,像看着一朵离家偷欢的野花。几个月没见,段蓁蓁身材瘦了一圈,越发显得玲珑俏丽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劝着她多吃,多吃点,我是存有私心的。我不希望她太瘦,太瘦就好看得有点危险了。当她肚子上隐隐“阳关三叠”的时候,我有一种在自家花园夹上篱笆的放心感。胖是一圈小栅栏。胖一点,她想飞也飞不远,我想,或许这样她就能一直在我身边。
可到底还是没能如我所愿,终究有人翻越我设置的栅栏将她秀色作餐。我是个和这屋子里的扫把、垃圾桶一样被遗弃的失败者。
段蓁蓁拿抹布在我眼前虚晃一下:“想谁呢,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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