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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淘空的村庄

2023-08-02
祖 母 年逾八旬的祖父去世三年,祖母一直还没缓过劲来。像一尾年迈的鱼,祖母在悲伤的河流里上下沉浮,漂浮不定。...

祖 母

年逾八旬的祖父去世三年,祖母一直还没缓过劲来。像一尾年迈的鱼,祖母在悲伤的河流里上下沉浮,漂浮不定。

祖母在阴暗潮湿的老屋里来回走动,手紧握着抹布缓缓擦拭着那些跟随了她一辈子的家具。古旧的家具在她的不停擦拭下,在幽暗的老屋里闪闪发光。抚摸着这些苍老的家具,像是触摸到了旧时光微弱的脉搏。她弓着身,眼微闭,手抚摸着油漆早已掉落的家具,整个人深陷在过往里,表情时而悲伤时而幸福。当她从这些前尘往事中回过神来,却是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祖母一脸落寞地孤坐在大堂中央的那条老板凳上。蜷缩成一团的抹布在水的浸泡之下,散发开来,像一团巨大的乌云遮掩着整个脸盆。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的老屋此时寂静无声,古旧的家具在幽暗中闪闪发光,映衬着她内心的昏暗与孤独。

祖母一脸呆滞地孤坐在老板凳上,偶尔变动着身体的姿势,便听见细微的破碎声,嘎吱嘎吱,声音细长而悠远。从老板凳体内发出的声响,很快穿透她的耳膜,落在她心尖。祖母看了眼自己苍老的躯体,试着抚摸身上的一根根肋骨,像是每抚摸一次,就能听见它们破碎的响声。这条老板凳跟了祖母几十年,早已成为她的亲人。祖母清晰地记得已经逝去的老伴当年一刀一斧把它雕刻而出的场景。祖母听见它体内发出的破碎声,心底陡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像是十分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命运。祖母找来铁锤和钉子,把一小段木板固定在老板凳上,使劲摇晃了几下老板凳,直至听不见任何响声,心才彻底安稳下来。

在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祖母提着蛇皮袋归来,一脸疲惫地在老板凳上坐下,老板凳忽然嘎吱一声,轰然坠地。她跟着跌落在地,屁股摔得生疼。她抚摸着散架的老板凳,像是在抚摸刚刚去世的祖父,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来。

祖母没再做任何补救措施,就像当年经过一番心灵的挣扎后,她静坐在洁白的病房,看着祖父一点一滴没了声息,悄然而逝。她转身找来一盒还未用完的火柴和一堆干枯而又柔软的稻草,稻草裹挟着丝丝缕缕泥土的气息,微光中倒映出大地的身影。祖母把散落一地的老板凳放在厚厚的稻草之上,就地点燃。咔嚓一声,道道火光扑向半空,火舌左右吞吐着,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她守候在火堆旁,像是守候着一个亲人。火光渐渐熄灭,沉于一片寂静和黑暗之中,老板凳转瞬化为一摊灰烬,轻躺在稻草灰之上,在夜风的吹拂下,又与稻草的灰烬融为一体。有路人看见屋里的火光,以为起了火灾,匆匆跑进来一看,见祖母守在一旁,面露惊讶。

一直守到很晚,祖母才踉跄着脚步进屋。

偌大的老屋,被时光的刀子给淘空了,现在就她一人空守着。墨绿的青苔是老屋沟壑纵横的皱纹,雨水吞噬下日渐发白的墙体是老屋鬓边的那一缕缕苍白。祖母整日行走在老屋的心房,也唯独她对老屋的心事了然于胸。老屋已经年过一百,像一个老人,默默注视着祖母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祖母经常想起老屋昔日的辉煌,桌子上、床上、怀抱里,一地的孩子,足足有八个,它们肆无忌惮毫无保留地袒露着自己的情绪,在祖母眼前嬉戏追逐打闹哭啼,吵闹声灌满整个房间,转瞬便溜出门外。

祖母经常沉浸在这样的记忆里,彼时脸庞上洋溢着幸福,一副痴迷的模样,待从旧日的回忆之中回过神来,回顾着这满屋的空荡与孤寂,却又是一脸呆滞,怅然若失。在这种情境之下,她经常神经质地抚摸着老屋的一砖一瓦。她一步一停地抚摸着墙壁,步履蹒跚,却又时常突然蹲在地上,默默不语起来。一股深沉的悲伤从时光深处翻涌而上,向她袭来,忽然狠狠地把她攫住,让她手足无措。

风跑进屋,四处游荡,吹拂在她脸上,弄乱了她的白发。祖母掰着手指,从一数到八,她想起她的八个子女,三个女儿外嫁出去,一年只能回来看她一回,五个儿子虽然年逾五旬,却依旧常年在外打工。

祖母依旧每天去捡破烂。捡了一辈子破烂,她早已熟知每一个瓶子的价钱、每一张废纸的温度、每一双鞋子尺寸和款式,更熟知它们的秘密。祖母把它们捡起来,而后分门归类,卖给村头废品收购站的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