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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妈妈

2023-08-02
那时候,我们每个小孩子都知道自己有一个“上海妈妈”。 我们这里是座移民城市,天南地北的人都有,但却被称为“小上海”。的确,在兵团的城市里,那时的石河子不仅轻工业发达,而且可以说是最漂...

那时候,我们每个小孩子都知道自己有一个“上海妈妈”。

我们这里是座移民城市,天南地北的人都有,但却被称为“小上海”。的确,在兵团的城市里,那时的石河子不仅轻工业发达,而且可以说是最漂亮的了。笔直的马路非常开阔,每一条都像是通往天边,那时候车很少,天蔚蓝。我们喜欢在路边宽敞的人行道上,沿着树阴底下走。这些树有时候是前后两排,低矮、树冠茂盛的槐树在前面,后面是瘦硬挺拔的白杨;有时候,大路的两边铺展着成片的林带,里面有田埂和落叶,非常幽静。在很长一段时间,外地人说在石河子看不到房子,只看到树。那时楼房很少,房子都在树的后面。路边的花也很多,都是很普通的花,到了春夏沿路一片金红粉紫,有的纤袅,有的艳丽,在蓝天底下非常好看。

这里被称为“小上海”,还因为当年有很多上海知青,他们的文化程度比别的地方的人高,从头到脚都收拾得干净精致,很洋气的样子。星期天我们全家人换了出门的衣服一起上街的时候,父亲会指着一栋白色的小楼告诉我们,那一年周总理就是在这里接待过上海知青的代表。周总理和陈毅都在这栋楼里联欢过,和知青们跳过舞。

我们的父母六十年代才到新疆,算是晚的,他们绝大多数来自农村。我们在各种方言里长大,都听得懂对方的话,却不会说。团场以河南话为主,我们这些工厂家属区的孩子,都只会说一口新疆味的普通话,比如把洋葱叫“皮牙子”,把“等会儿”说成“停会儿”,把性子倔强叫“别得很”。在清脆的字正腔圆里能听出一些维语、甘肃话和陕西话的影子。

对各个地方的人,有不同的评价和绰号。当年,地位最高的是上海人,他们洋派又精明能干。在我们还住着昏暗的平房的时候,他们就尽可能地在房间里铺上发亮的地板,透明的茶杯整齐地倒扣在托盘里,用一方白纱罩住。出门在外,男人的分头一丝不乱,女人的额前弯着用火钳烫过的卷发,皮鞋锃亮,的确良或者涤卡的裤子上裤线永远笔直。人们传说他们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把裤子压在枕头底下。

小时候最好的东西都来自上海:泡泡糖、大白兔、麦乳精、洋娃娃,更不用说那些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了。上海是小孩子们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地方。我们有时候会扒着那些漂亮人家的纱窗往里看。被人发现以后,慌忙跳下,鼻头上顶着一小片灰玩命地往家里逃窜。

我们平时的玩耍是安全又尽兴的。白天,大人们上班去了,家属院里只剩下纺织厂上倒班的女人在睡觉。我们经常玩的那片空地上,也有人带着顶针、握着锥子在门口做针线。她家的门口,常常斜支着一块木板,在安静的融金似的大太阳底下晒着用苞谷面糊浆过的鞋壳子。

我们脖子上挂着钥匙在家门口玩,饿了就去馍馍筐里找一块吃的。记得一个小伙伴非常羡慕地对我说,他家的馍馍筐子吊在房梁上,老鼠够不着,他们踩在凳子上也够不着。

除了冬天,我们玩得最开心的时候都是从每个傍晚开始的,一直到天黑透了才被各家大人喊回去。我们最常玩的一个游戏叫“数星星的过去了”。当那些激烈的热闹的游戏玩累了的时候,平静下来,大家就会想起这个。于是一个孩子站到中间,背后有人捂住他的眼睛,其他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做着各种动作从他们面前经过,不许出声,只许比划。用手捂人眼睛的孩子就高声叫道——“刷牙的过去了”——“吃饭的过去了”——“唱歌的过去了”——“扫地的过去了”……最后,松开手,让站在中间的孩子猜一猜某个动作是谁做的。在我们最喜欢做的动作里,一个是“背人的过去了”,可以笑嘻嘻地一下过两个,半躺着的人懒洋洋的;另一个动作是边走边用手指着天空,只听耳旁一声吆喝“数星星的过去了”。

我是一个特别爱幻想的孩子,有一段时间,每天早晨父母上班以后,我和弟弟妹妹在家里玩,他们俩就说:“讲讲你昨天晚上做的梦吧。”我就开始跟他们讲,我说梦见我们都是北京小孩,穿着漂亮的衣服,走在阳光下铺着凿花红砖的人行道上,微风吹着我们的衣领和脸颊。我现在还能记得的就是这些。电影里的孩子都生活在晴朗明快的北方街道和公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