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日记
细的钢笔尖,沙沙的在一个簇新的稿纸本上移动下去,字便显得比平日更其潦草的现了出来:
“唉,我决定了,死去吧,死去吧!”
她哭了半天,她仿佛已决定。她总以为过不了许久,她就会死去的。她并没有想到出门,却在无意中把衣服换停当了。她自己又觉得好笑了起来,未必这就是死去吗?而且这死的方法很使她踌躇,她愿意再等两天,看能够向什么地方设法十几块钱。除了海,她是不愿自杀的。这也可以说她不愿在又可以被救的方法中去尝试。于是她又躺下了。她把一件一件的衣服脱下,撩在地上,撩在椅上,撩在床头,她又看见满屋子的紊乱情形,换下几天的脏衣服,什么报纸呀,扯乱的纸屑呀,梨皮呀,新旧的,也陈设满屋子,她又觉得实在不愿再蹬下来了。但又无处可走。所以这天的开始的日记是仍然继续写了好些:
于是她更哭了起来,她没有想到一切可留恋的人和事,她只觉得太找不到可以使她伤心的了,她愿意有一点可悲的情节来暖和她的心,但是没有,那是实在的,好或歹,于她能有什么相差吗?在她的心上,她早已把一切事都推想到极端了,那又只是用了她一个人的自以为冷静和深刻的眼光来断定的。所以她只觉得这生活很无意思,很不必有,她固执的屡次向自己说:“顶好是死去算了!”
这天是二十七了。房东太太来敲了三次门。伊萨最后才从枕上无力的大声说:
在又一天日记上,伊萨又如此说了:
几天来,伊萨在家的时间太少了。她并不是缺少好朋友,她成天邀着伴在外面玩。她很像一个熟于应付的世故者,她实在并没遭过一点别人给她的难堪过。她的坏处便是在她好想事了。譬如既然白天玩得很倦了,到夜深,好容易才躺在床上,顶好是阖下眼皮睡去,然而她不,她总要来细细的观察一遍。她把别人的说谎处,假情处,浅薄的可怜处,都裸露的看了出来。其实这实在并不关紧要。却偏又烦扰了她。她虽说嘴很硬,并且仿佛真个自己很不须要这些一样。而其实,她很被这些弄得苦了。所以在有一天的日记上是记着:
八
“起来吧!起来吧!我不信那被窝会那样可恋!”
伊萨写了前面的日记就很糟踏了自己起来,她吃了许多酒,像酒可以麻醉去一样,但是她更哭了。哭了一通夜,把眼皮也擦破了。她决定了,她决定死去,无论用什么方法。她在日记上写上最后的:
这个难得动笔的日子,是还只在第一张稿纸上写满了三分之一的字,钢笔尖便又休息着了。那要来写日记的伊萨,在这时又跳上一张沙发,在沙发上揉着。她觉得她说得太忠实了,因为太忠实,她觉得这生活确是凄凉的可怕。难道是不吗?好和坏于她有什么相差呢?她懂得的。她懂得的是只有比她说出的更多的。因为她懂得太多,她就更可怜自己,更无法摆布自己。在沙发上,她把那披在额上的乱发抹开,头仰着,眼望着前方,大声的叹着气:
“我头痛得利害,我愿这痛能制死我。我自己是毫无勇气。我不敢离开上海。我实在希望我会死,但我非常怕走到死境去。在电车上看见了水,水便使我害怕了。我不敢下车。走到电车站的终点,我又想到其余的一些方法,都使我害怕。怎么能让我毫无所感觉的死去呢。……”
六
二
四
“为救急,想换几个钱,无论多少,都交给来人吧!”
“不知为什么,我常常对人总抱着歉。想不出顶好的办法来。譬如小章来,我是懂得他意味的。我觉得他很可怜,然而那可怜却不能打动我的心,对于这些事我了解得比他太多了。他连想能引起我有捉弄他的冲动也没有。我又不好十分决绝他,只好不给他一种机会,看到他失意的又走回去,真觉得很负咎。又仿佛希望他再转来,转来我也许会给他一点好处。其实,我很可不必为这些来担心了。我并不是一个娼妓,我无庸去敷衍许多人。我应当有我的意志成立。我很可以有权利把那些我不喜欢的人叉出去。但是我不能,我总觉得是我自己太不行了,为给别人暂时的满足,或保存一个美幻的梦想,我应当扯谎,骗了人,觉得别人很快乐了,未必自己不会反而相安些,然而这些都是空话。我所真真要写在这里的是只有一句,只有一句:
七
“小章答应了我,他明天会带二十块钱来。”
伊萨跳起来,披一件衣服去开门。于是那漂亮的小章便挨了进来。伊萨又蜷进被窝,睡着不肯起来,她忽然想到,她眼睛一定很红,她怕被人看出她曾哭过来。小章被那在地板上跑着的一双小腿惑住了,他只逗着说:
“哈!这便是我可笑的证据!‘也许’也许什么呢?难道好和坏在我还不是一样吗?是啊!什么都很好。”
事情常常是出于人的意外的。在夜里,只有灯光,没有人声的夜里,这稿纸本犹赫然大开着躺在杂乱的书桌上。在‘这日记算完了’几个潦草的大字后是又加了不少的,按行格写着的字:
“请父亲到母亲坟上去,向母亲说一句:‘今天是十月二十六。母亲为我最吃苦的一天。’”
“今天大约是十八吧。算来是个难得的好日子,难得我竟动了笔。我强迫我离开床铺,我要来写日记了。我有许多话是只能向自己说来,让自己去好笑的。然而是总得写下去,直到死的那天为止。向自己说点疯疯癫癫可笑的话,未必会比躺在床上想一点疯疯癫癫可笑的事更坏!也许……”
于是那年老的老太太便挤了进来,显出一个哭巴脸,咭咭哝哝说了半天,意思就是要讨几个房租。伊萨无力的做了一个手式,老太婆把一张抽屉取来,放在床头让她看。她看见只剩一元零三十几个铜板了。她请求等几天再给,然而老太婆就更哭声哭腔的哼着了。伊萨实在无法了,又想不出法子可以送老太婆出去,于是便搜罗去,她看见了这一本稿纸。她说:
五
“兹姊对我是太好了,但我并不感谢她,我反而恨了她,为什么她要把别人批评我的话来告诉我,来伤我的心。我自然也有些任性的地方,难道在朋友中就不能有谅解来存在吗?说我脾气坏,难道我学不会那些虚假的技巧,就该被人弃绝吗?是的,我知道朋友都只不过如此,然而我却常为她们的一些小处来伤心!我承认我是大傻子,谁知道了也会笑的。我傻,我不能死去便是大傻。”
三
“进来就是的!”
伊萨喜欢把自己一人关在房子里,但小章尽不走。她又不愿给人以难堪,只好起来陪小章坐。反而她比小章说的话还多,直到下午四点钟了,来客才算肯站起身说走。伊萨也不留,只说自己也倦了,不是还可陪他出去玩。于是在吃晚饭后,她又在静寂的灯下,来继续她的日记了:
字只写在这里笔便停顿了。既至再写时便又变成了:
“拿来吧!”
“我到底对于这死,有什么惑疑没有?我希望把我自己分析得清清白白,我也并不愿意让自己冤枉死去了,如若自己又还有一点并不想就死去的意思。我反反复复在心中自问自答了好久,结果是:‘倒不如死了为好。’是的,这是对的。死了总好些吧。”
第二天早上,伊萨还没醒,便有一个轻轻的声音在门上弹着了。
“伊萨,伊萨!”
老太婆还不懂得,她又做手式,于是日记便在她手上了。她拉下那有字的九页来,卷成一个筒,郑重的交给老太婆,要她拿到几个她曾去过几次的地方去试试,并在筒外附上一张条子。
“我决定了,总有一天我会自己死去的。死,死于我是很自然的事,我自己很知道世界上也不会有一个人来惊诧。我不是生活得很久长了吗?而且毫无乐处,永无乐处。我死去了,也只是我自己的休息,我是很不愿再过问这世间的事了的。我也不有一丝的怨意来对这世界。世间本有许多幸福的事的,就是说对我也并不见得会坏于别人。所差异的,是别人有那柔美的心,他能享受他的好处,和忍受他的坏处。我呢,我是太看清了,我无须乎那完美的命运,我相信把世间所有的荣幸都来加之于我了,我仍然还是只能像如此一样毫无所得。从前我恨命运,觉得是命运播弄了我,因为我懂得我并不是超人,我之所以成为一个现在的我,完全是受了一切环境的支配,我常常希望我是一个生长在乡下,生活在乡下,除了喂养牲口,便不能感受其他的人。然而现在我还有所怨恨吗?不啊。而且我还很安于现在呢,我并不希望我能像其余女人一样会安享那些福气。我觉得我很懂得,我很能秤出这世间一切所谓情感的人性,我便很应满足这生活。虽说我将死去,为这而死,也并不会含了什么世间的仇与爱。实在只是因为我要休息了,我不能刻苦下去。我所负担的苦,实在是太重了。说到苦,我又觉得很可笑,有什么苦呢,我并不苦,我只是无味罢了!……”
“这次是真的,我不能再拖延我的死期了。命定了我不是儿孙绕膝寿终正寝的好命。我也不能耐心的很温柔的倒在床铺上。我很惭愧我不能陪伴这满是有福的人类生活。生活于我是太乏味了。这话我曾常常说过,不过这话很有语病。现在我愿心平气和的来同我死后的几个将感到惊诧的朋友来说说,尤其是我的老年丧女的父亲。你们不要以为我真的是以为这世界太凉薄了,或者我太缺少爱了,所以我死去。一点也不是这样的,平日我虽说如此说,然而在我良心上,我是只有感激你们的。父亲的爱我,是只有超过一切的父亲的爱的,朋友呢,在你们自己心上也同样清白,你们是怎样的对待了伊萨来,伊萨现在要死去了,伊萨不愿再欺骗你们,实在只有伊萨太对不住你们。对你们太残忍了。伊萨说,她愿拚死拚命的为一个要她活着的人活着,或为这人又死去。这痛心的话是不知还是想骗了她自己,还是想骗世界上的人?你们之中,伊萨宣誓,至少是找得出一个真心便要伊萨莫死去的。然而伊萨却决定还是要死去,可见得伊萨并不是那样重视感情的人。要我说不爱你们,我也不能首肯,但不知为什么,这是得请你们格外见谅的,横直在心上总不能满意。不过你们也不要误会,或者还有别的人会得到我的满意的。如若你们硬要这样想,这是你们错了。伊萨自己心里清白,伊萨错在一种错误的思想上。人的欲望是填不满伊萨的空处的。我很爱你们,我也知道还有许多人也爱我,但我常常又鄙视这感情。我又无力能使自己打开一切的羁绊,能使自己不苦恼。所以我死去,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让你们为我难过。我要你们早点忘记我,算作是给我的最后的一次饶恕罢。
伊萨还把这日记又继续了下来:
日子是十月二十一号了。伊萨很难过,她不知怎样才好,她又固执着,她时时向心里说:“我要死去的,我要死去的。”她什么都没有预备,她不忍心收拾那些东西,她想让它们保有原来的位置也好。她替父亲写了一封信,没写完,又扯了。她想告诉朋友们一声,又想到别人决不会有须要接得这报告,所以便等着。她整整在房子里等了一上午,她不知想到一些什么事,只觉得茫茫的。她很想就上船去,天又难得黑下来,她仿佛还焦燥起来,她感到一个人便是要去死,也必有如此的麻烦。其实,她这时,在潜意识里,未始不定她又很担心,怕太阳下山得太快了。难道她真个就同这世界如此的决裂了去吗?不过她仍然很固执的在那稿纸本的第三页上写着:“我死去了,就在今天。这是找不出理由来加解释的。我一切都灰心,都感不到有生的必要。我毫不好奇,我毫不羡慕自杀的美名,也没有什么理由会使得我觉得自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死去,我的心是很平静的,世界也仍然保守平静,虽说在当时,我父亲也许会哭我,还有认得我的人或许也会重复着说一句:‘伊萨投海了。’但是这是不久的。我知道的很多。谁能把谁记忆到好久!我死,不是被逼的,我没有一种动人的浪漫故事作背景,这新闻值不得别人拿去来感悼。自然更好宜于那些不愿烦心的人们了。”
(收入短篇小说集《自杀日记》)
“今天我到卡尔登看电影,是同小章去的。我本不定要看的,只是因为小章邀了几次,我同时觉得去混一个下午也未始不好,所以就去了。直到有一次,一个老人的面孔当第三次映出来时,我不觉惊诧了起来,天啦,那眼睛多像怀哥的眼睛啊!在我心上,我一想到怀哥两个字,不觉的,就跳了起来,而且很痛。我强迫我看下去,我常常注视到那老人的眼睛,望到那眼睛,微微带点忧虑的,就像望到怀哥的眼睛一样。我看完了才又同着小章一块去吃饭。小章那里会懂得我的难过呢?我问小章今天的影片好不好,他说好。我懂得他说好的原由的。我也说好极了,很想今晚再来,他把两个眼睛张大了起来望我。他懂不了我的意思,实在今天的影片,他自己也知道是并不好的。我呢,我却真实的还想一人再去看,去看一看我五年没见面了的怀哥的眼睛。唉,关于怀哥,我不忍说下去了。总之,他已是一个很幸福的人了。他有贤淑的女人,比我好的女人。那女人是还会替他生儿子的。我呢,我一人仍然孤独的生活在上海,倘若不工作,我就得饿死。不会有一个人肯白给我一块钱,也正像不会有一个人肯白给人一点情感一样。我不羡慕人,实在人人都比我好!”
“一切我都明白了。我很浅薄的,我把话说的太高明了。太深刻得不相衬。我为什么定要那样说。那样说来为安慰自己一颗无用的心吗?天啊!你看我话说得错到什么程度了。现在我要说一句真话,有点什么可以使我留恋的呢?只要有这么一个人也好,他觉得有我活着之必要,我一定要为他拼命的活下来的。话又同样的说过去,假使也真有这么一个人,因为我死去了会难过,我就又死去,我想我会死得很称心了。现在,我不能死。我并不怕一切死的苦难。我实在是找不到我死的价值。我只知道我很焦躁,我什么事都不能做。什么事都使我厌烦,然而我又不能死去,我到底要怎样呢?”
一
“本还有许多话,但怕又扰了你们,所以我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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