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堤六桥
他们的目光转向梧桐树下的吹笛人,原来是盲人,他用竹竿探着地,弯弯扭扭地走了过来。长思轻轻鼓了几下掌,他回味起方才听到的时而高扬时而低婉的笛声,更感受到这盲人奏乐的浪漫了。
他回忆起一九五八年联欢会上一次朗诵诗,歌颂莫斯科的灯光胜过了天上的星星,而克里姆林宫上的红星照亮了全世界。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歌颂和向往苏联,后来他的青年时代与苏联分道扬镳,他们与苏联化友为敌。这一切就是在他们那次朗诵后发生的。那次朗诵到最后,是两个人激越的齐诵,而且两个人都抬起右臂,指向前方,像检阅陆军分列式的元帅。他们都看见了伟大十月革命开辟的新世纪曙光。
鹿长思蓦然心动,一股热浪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学生时代:他和同学们去露营,他们住在帐篷里,在晴朗的夏夜掀开帐篷的“帽子”,看到一角星天,天星扬手可触。他们打篮球,他是班队的运动员,班际联赛上他也曾大出风头,投进了一个又一个快球和远投球(后来叫做三分球),那为他拼命叫好的女同学中,莫非也有郑梅泠其人?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郑梅泠呢?他们参加歌咏比赛,他是领唱。他恍惚忆起了一些热情,一些鼓掌和喝彩,多么天真的快乐,他几乎要说是无端的与廉价的,却又是无比宝贵的与永难再现的快乐呀!莫非那时郑梅泠对于他是……呵呵呵,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从来没有敢这样想过……然后,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的生命就这样错过了呵!
为什么,我为什么错过了你?
小周得到了校长的头衔,但是一直没有到职视事,而是立即出访欧洲,十分地风光。三周后说是小周回来了,他犯了点事——不是男女关系问题就是经济手续事宜。这年头还管这些事么?人们感到狐疑,他们想起了电视小品喜剧明星赵本山的顺口溜:“麻将摸成白板了,送礼改成现款了,男女作风没人管了,还说是党风好转了。”这年头,周校长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弄得这么下不来台了呢?一个月后上级通知大学,周校长已派往党校读研究班,学习期限是两年半,学校工作由李副校长主持。据说他的事令刚刚提升他的上级十分尴尬,总不能刚任命了就又免去新职。让他去学习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淡化冷处理。这样小周的校长的交椅还没有坐上去就吹了。人们一个又一个地前来或电话向鹿前校长禀报有关小周的小道消息——因为大道没有消息。鹿前校长一听是谈小周便立即断然制止,然而制止也硬是制止不住,人们宁可不谈足球、股票、桃色新闻与性也要谈人事变迁内幕。有一些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张小李小王小米找“鹿老”抱怨小周乃至于死去的小吉,他都一声不吭,这究竟是怎么了?革命,当然就是儿子革了老子的命。然后,儿子的儿子立即觉得他自己的老子又挡道了;而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甚至意图与爷爷联手以推翻更直接地压在他们头上的小老子。中国人太耽于斗争了,到处斗成一团,斗成一锅坚硬的稀粥。当一些省内校内的头面人物为校长的人选而表示焦虑的时候,他答道:“行,行,谁都行。”当人们说到谁谁压根儿就没有上过大学却要来领导大学的时候,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头面人物们对他颇不满意。
但是属于我的歌至今没有做出来。
我梦见我成了球场上的英雄,
为什么,我为什么错过了你?
摇摇头。
义无返顾,他想起了这句话。他觉得有点悲凉。没有返顾的生活只不过是匆匆地掠过罢了。没有返顾又哪儿来的滋味?
桥上熙熙攘攘,挤满小贩和驻足观看的人群,丝巾手帕、绸伞布伞、古钱银元、镜框印石、拙字劣画、(健身)铁球玉球、酥糖麻饼、香烟槟榔、打火机钥匙链、直至看手相的算命的应有尽有。郑梅泠居然看着什么都有兴趣,在一处卖字的地方看了老半天,那算什么书法呢?笔画曲曲弯弯,哆哆嗦嗦,在字上用红绿颜色涂上了小毛毛,每一笔画都翅膀一样的长出了羽毛。后来她又在一家所谓“电脑”画像的摊贩前停了下来。那无非是通过扫描把顾客的形象输到微机里,再用打印机把它打出来。她看了看,回脸向长思粲然地一笑。她是如此地欣然得趣,倒像是她刚刚看到的是乌兰诺娃的芭蕾舞表演。纯洁的笑容使长思如沐甘霖,甚至对人众与环境的牢骚也被冲洗掉不少。刚刚他还在想,这个郑大小姐,真是天真与轻信呀,要是他,他可不能挤在这样的脏乱挤臭与假冒伪劣氛围里。他想,利用今天共同散步的这个机会,一定要把小周的事情告诉她,要请求她转告她的儿子,不能让小周那样的野心勃勃而又不择手段的人钻了我们的空子……
醒来后我仍然渴望飞腾。
然而梅泠是对的。他们来看鱼不是为了抬杠。他们这一辈子抬杠抬得太多了。他们人人都成了“杠头”啦。
他在骂谁?至少是几十秒钟以后,他才明白过来,盲人骂的正是他和郑梅泠,吹笛子的目的是行乞,也许更正确的说法是“创收”,他吹了这么好听的笛子,他们本来应该走过去掏掏腰包,而他们只是在一边欣赏,在一边回忆过去,在一边不冷不热地交流和思考,好像还有点忧国忧民。于是他们收获了他们所赞美的音乐演奏者的仇恨。
我听到过许多话,
她觉得现在还应该算是春天,而长思觉得它应该算是初夏了。
付账的时候郑梅泠并没有谦让,她只是用很好听的声音说:“谢谢了!”
她沉吟了一下,又说:“对不起,我现在要自己呆一会儿了,我要去一个地方,我有一点私事,不陪您了,您请便了,对不起,请您永远原谅我。”她闪电似的搂了鹿长思亲了鹿长思一下,等到鹿长思回过味来,她已经举手“打”到了一个“桑塔纳”,向长思探探手,钻进汽车前座,走掉了。
然而这未免小儿科,他已经到了平心静气地错过一切——错过了更好的年纪。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注视了一下梅泠,他看到梅泠的湿润的眼睛和细密的皱纹,这眼睛显得沉重而皱纹显得顽皮,那皱纹不像是长在梅泠的脸上的,而像是为了恶作剧,梅泠用化妆笔画出来的。她愿意在鹿长思面前假装一个老太太。又是一阵震撼,鹿长思心里发生了九级地震,他浑身像火烧一样。
鹿长思愕然,茫然,骇然,凄然。他想起了一个戏曲场面:《天仙配》里,七仙女突然被迫回到天庭,而留下了一个傻乎乎的董永。他转身看湖,一片澄明,一派茫茫,了无挂碍。
郑梅泠说,老人家许多次在这里度过夏天,老人家喜欢这里。一九六六年,老人家来得比往年早。后来江青找来了一些人,无非是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什么的。据说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就是在这里定稿的。整个“文化大革命”的部署,就是在这里决定的。鹿长思对这个说话表示怀疑,他期待对此“党史办”有一个正规的说法。但是郑梅泠说得正起劲,她不顾长思的疑惑,只管说自己的。郑梅泠说这里头的景致十分漂亮,湖中有宅,宅中有湖,树中有屋,屋中又有树,水中有桥,桥中还有水,那是一个叫人享尽人间清福的地方,现在,这里也已经对外开放,也“搞活”了,韩国的××公司董事长,美国的××电话公司老板……每次来访都到这边住。
点点头。
他又想起最近最不开心的事。推己及人,鹿长思要求自己换一个角度想想这件事。几十年来的坎坷,他已经习惯了遇事先疑己,再疑人。也许他当校长当得太久了。他本来说是只干三年,结果一上去就下不来了,今年已经是第六年了。如果他前两年请退得坚决一点,也许两年前的校长就是小周了,就是说小周早已是厅局级干部了,那样的话,小周也许早已经分到了四室一厅的房子,早已经领到了看病的蓝卡,早已经在出差的时候坐过多少次软席卧铺了……如此说来,现在小周与他反目为仇,通过小周的一位女友不断地造他的谣,说他是赖在那里挡住了年轻人的路,说他是害怕早已远远超过了他的年轻人,这也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了。是的,他们急切,因为他们饥饿,他们饥饿,所以他们不择手段。饿极了自然“吃果果”,不像吃饱了的人从来都遮掩着自己的血盆大口。但他们至少是有能力有抱负有想法的。如果他们不活动,如果他们乖乖地静静地等待,又会怎么样呢?多少聪明才智不如小周的人只是因为善于讨领导的欢心早已当上了这干部那干部啦,他们就一定比小周强么?
“你怎么了?”长思带着恐怖的神色问。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们已经走下揽月桥后,突然,郑梅泠转身向蹈蹈独行的盲人跑了去,鹿长思缓缓跟上。只见郑梅泠的脚步使盲人停了下来,盲人警惕地回过身。郑梅泠对他说:“对不起,先生,方才我们没有注意到您的需要……”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给了盲人,盲人没有忘记摸一摸票子的成色,他判断无误后,喃喃地说着“长命百岁,消灾除祟……”之类的话,还向郑梅泠点头哈腰不已。
长思又不高兴了。这位女士未免太宽容了,周围的一切已经够脏够黑够烂的了,如果还一味宽容下去,我的老天!他深深皱起了眉头。
“但是有一些坏人,投机,造假,坑害人,假冒伪劣,捞了再捞,捞了还要捞……他们从来不管国家,也不管人民,不捞才是傻子,他们才是贪得无厌!难道成了他们的世界了吗?”
你生活了,你又错过了多少生活!
长思的目光则带着遗憾和责备,他想说的是:“但是他们太过分了啊。”
这是一座木桥,桥上有一个茅草亭。伪古典也是伪民间,鹿长思想,他觉得指斥什么什么为伪是一件很风光很少年意气的事。他扑哧笑了。听荷么?他们没有发现近处有荷叶,是季节太早还是荷花已迁移别处?长堤内侧有游船码头和许多式样拙劣的手摇脚踏或带着小发动机的小船,有把船头做成鸭子形的,有做成龙头龙身的,有搭着架子,架起一块肮脏的防雨布的,也有的船底已经积满了水。真是因陋就简!然而,为租船而排队的游客头上支起了美丽的一排遮阳伞,遮阳伞崭新而且高雅。遮阳伞上写的是M&M"s字样,这是一种儿童吃的红红绿绿的巧克力豆的商标,这种巧克力豆的最大特点是不粘手。这么说,这一排遮阳伞是老美的M&M"s公司赠送的,当然赠送的目的是为了做他们自己的广告。
“你在埃菲尔铁塔七层的儒勒·凡尔纳餐馆吃过生蚝吗?”
尤其是,那个长舌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鹿校长对于小周有点信不过,她干脆到处散播起与鹿长思有关的流言蜚语来,利口如刀,恶言如从跌出了豁口的巨瓮中流出的毒汁秽水。而一个月前,她见到鹿校长还扭来扭去,好似葵花见到了太阳。
“好吧,我念一首我写的所谓诗。”梅泠说:
一个月后鹿长思免去校长职务,小周被委为新的校长。交接见面会议上,上级充分肯定了鹿长思在任职期间作出的重要贡献,小周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声称过去现在和未来,鹿长思永远是他的领导是他的老师是他的兄长,是他的精神上的支柱,是他的楷模。小周动情地回忆起许多“鹿校长手把手地教我做工作”的故事。说得鹿长思无地自容。他表态说长河大学在周校长领导下定将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
我提醒自己,这只是梦,
梅泠念了一句“想念和犹豫使我长大……”她的脸突然变得绯红,她突然显得健康了,她转过了脸去。他们缓缓地离开揽月桥,走上长堤,林荫草径,左右逢湖。
鹿长思想,这是一个难解的问题,中国有八亿人口,不斗行吗?我们不是宋徽宗,我们不会陶醉在“西湖歌舞几时休”的醉生梦死里,我们永远是“铁马冰河入梦来”!就是这样的梦,这样的命。
几声黄鹏的风笛一样的叫声从栖凤园方向传来,应答的是小小鹪鹩的鸣叫,他们都静了下来,倾听这暮春的天籁,声声入耳撩心。“北方现在才只有蝌蚪,这里已经开始有蛙鸣了呢。”郑梅泠轻轻地说。
他们俩拉开了距离,一前一后走。有一个摆摊照相的,鹿长思站在那里想提出他们照一张像,多么难得呀。但是他没好意思说出,一想到那个嗷嗷叫的女青年他就不想凑热闹了。他们俩站到了照相摊前,徘徊良久,也许两个人都想合影留念,终于没有照成。
他们坐到了亭边,郑梅泠继续给他讲栖凤园的故事。栖凤园就在堤的外边,高大的樟树、梧桐、罗汉松、丹桂和皂角,丛丛的竹林,曲折的灰顶白身围墙,巨大的屋宇上的整齐排列的黑瓦,依稀可见的伸延入湖的小小游船码头和三只瓜皮小游艇。优美而又神秘。
“是的。本来嘛。”郑梅泠说。
也许这句话是从张欣辛氏的小说题目照搬来的?
他们走过错玉桥,走到长堤的一个荒凉的边缘。他们干脆坐到湖边的一丛乱草边,看湖水,看水草,看蜻蜓盘绕水面,听鱼跳,听鸟叫。一艘窄细的橡皮划艇在他们面前驶过,割开平静的水面,水面许久难以痊愈——水震颤着传达到了远方,渐行渐弱渐微,渐行渐远渐大。长思的心与水波共振,他的心颤抖不止。往远一点看,是城市新建的宾馆高楼。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大厦与这湖这水这山这桥颇不协调,但……鹿长思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风暴。和平。风暴。和平。“你愿意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不着边际地含含糊糊地问。
走上长堤的第一座桥叫做“春水”,这使鹿长思立即想起了冯延巳的词,想起南唐中主和后主,想起中国历史上有多少变乱和厮杀。这座桥很大,是不久前翻修的劣质洋灰钢筋桥。式样上则力求古色古香,特别是桥栏杆做得还算可以。桥边的垂柳浓密沉郁,团团簇簇,青草丛生,杜鹃花败落错杂,十姊妹鲜艳夺目,桥下的水绿如油脂,显得过于沉馥,又有一些食品包装纸、塑料瓶之类的物品在水面漂浮。每天早晨都有专人打扫,但是众多的素质不高的游客的破坏力是够可怕的。鹿长思怅然,他来晚了,他已经失去了那个萌动的与纯洁羞怯的春天。这里的柳丝本来是以纤细柔弱闻名的,现在呢,柳条丰满厚重,如山丘如锦缎如烟云重叠了。
我梦见了许多星星,
后面的两座桥名“知鱼”和“望梅”。走到最后这两座桥,鹿长思一点也不焦虑了。在他吻过了——至少是在精神上亲过了郑梅泠的脖子以后,他再没有什么话要利用这次散步的机会请梅泠向她的儿子局长转达了。
公园里有几个小小的红漆木桥,他们很乐于在上面走过来穿过去。走来走去,他们来到了金鱼池的荒芜的南岸,那里长了不少野草野花,那里显然是有意识地保留了一些野趣。他们走近了才发现一对男女青年正在一株老桑树下和乱草堆上互相抱吻,那两人不仅吻得死去活来,啧啧作响,那女青年更发出了一种半是撒娇半是发情的嗷嗷的叫声。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大声地叫。两个年近花甲的人走得离人家那么近,他们十分地不好意思,倒好像是他们俩做了不得体的事。
郑梅泠忽然激动起来,她眼里充满了泪水。
他们被骂得怔了。鹿长思蹙眉如吞了一颗苍蝇。郑梅泠若有若无地苦笑。恶劣的敌意使他们无法弥补他们的“过失”——其实他们何过之有?他们只好讪讪地离开揽月之桥。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一走到这个桥上我就想起老人家来了。要说老人家的这个精气神,真了不起!”郑梅泠说。
“可是发表这首词的时候,毛主席的精气神已经不太好了。”鹿长思叹息着。
“如果一株梅树,它再也不开花了,它已经开过了所有的花。你看到它的时候,能够想像它花朵盛开的情景么?你能够因了想像它过往开花的情景而喜欢它,多看它两眼吗?”梅泠问,她注视着鹿长思,她期待着那个十分重要的回答,她的神情忽然非常异样。
“可是官方承认,还有六千万以上的人口——相当于一个欧洲大国——处在温饱线以下呀。”
郑梅泠说:“男同志们,太累了,看鱼也不忘抬杠。看鱼,鱼乐不乐我哪儿知道?反正我乐还不行吗!”
就是这次谈话使鹿长思愤怒不已,赤裸裸,现在的人就这样地赤裸裸了么?连裤衩都扒光了!在一个堂堂高等学府里说这样流氓和市侩的话语!这次谈话使鹿长思决心顶住小周。他帮助小周进入到校领导班子里,现在又成为小周更上一层楼的重要障碍,也许是主要阻力。这样,小周就只能加倍恨他,比没有得到钱票的盲人更多恨十倍。这就是他的种鲜花而收蒺藜的活该的悲喜剧。
笛声清亮了起来,吹笛人兴奋起来了?像是陆春林擅长演奏的江南名曲《鹧鸪飞》,刚刚进入佳境,笛声戛然而止,不知是怎么回事。
笛声来自一株法国梧桐树下,绿得很晚的法国梧桐也已经枝叶纷披了,江南盛景,令人泪眼婆娑。
第二座石桥的名称是揽月,它的特点是上到这座桥上,视线全无阻挡,能够尽情欣赏湖光山色。你看到的是一片月白和闪烁,是一种介于雾气和光线之间的空气的形体,这空气并不虚空,它充满了春天的物色,孕育了一种准备勃发的能量,一个混沌的精灵——你不知道这精灵是吉是凶,是祸是福。你还闻到了一种又腥又鲜,又生又暖的气息,好像是小虾、莲藕、蒿草和桂叶混合到了一起。然后这股气息愈闻就愈甘甜,甘甜如野果泼醅,吸到肺里解开你紧蹙的眉头。然后你看着平静得近乎无奈的湖水和幽雅得近于畏缩、谦卑得令你心急的远山的曲线轮廓。似乎是素常包围着你压迫着你的许多鸡毛蒜皮和疙里疙瘩以及明枪暗箭流言蜚语被推倒和驱散了,似乎是你的眼睛被药水洗了个通透,一下子少了那么多灰尘、烟雾与毛刺。尽兴,无碍,于是反而觉得有点空旷,或者叫做寂寥什么的。走上这座桥长思立即想到了自己的退下来后的生活,他盼望了很久了,他希望早日离开行政管理的岗位,专心写完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开了头的关于魏晋文士的著作。现在,退下来的日子已经近了,这次的出差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恍惚又有些空旷起来。
直到警车开走之后,他们俩才从纷纷议论的人中略知就里:他们问:“怎么了?”他们问得像一个看不懂抓坏蛋的电视剧的智力可疑的孩子。纷纷议论着的人们谁也不答理他们。他们便弱智儿童一样地坚持不懈地再问。终于有一个宽肩膀的男人可怜了他们的无知,便把左手大拇指靠近嘴唇再把同一手的小拇指伸直,嘬了一下。郑梅泠便锲而不舍地再问:“这是什么,什么?”她一面问一面自己也做出了那从左手拇指嗫到同手小指的姿势,样子更加白痴。无师自通的鹿长思伏到她的耳边:“吸毒贩毒。”他说。他的口里的热气吹得郑梅泠耳根发痒,他的嘴几乎吻到了郑梅泠的脖子,他看到了郑梅泠颈后的细碎的头发,那碎头发非常可爱;他闻到了郑梅泠耳根后的香气和热气,好像还有一股子阿司匹林或者来苏儿气味。他的心跳了起来,郑梅泠的脸也红了。略一绯红,更加青白。
是。服务员说是有电话,找到饭厅里来了。
他想起了最近接到的两封对于小周的揭发信,他利用职权把一辆新桑塔纳“借”给了他的女友用,还把妖魔艺术家赞助的几万块钱给那个女人的弟弟经商,钱全瞎了。
而且这是一个机会,他有话对她谈。
他心情不好,今年这个年头究竟有什么问题?说是带走了许多人。李教授,比他大三岁,张副校长,比他小两岁,赵主任,与他同庚,生日比他小十六天,相继去世了。有人说是因为图书馆前的一个现代派雕塑不好,破坏了风水,“妨”(读方)死了这么多人。没有办法,那个华裔雕塑家在国外发了财,要给学校五万美元,条件是学校大竖特竖他的作品。他的妖魔化雕塑的竖立地点,是艺术家自己选定的。而图书馆翻修用的是香港钜富沈大才的钱,现在这个图书馆已经改名为大才图书馆了。如果他再多捐一点,会不会把长河大学更名为大才大学呢?
他的同事们早晨六点十分走的。他七点半来到饭厅,看到一连几天熙熙攘攘的饭堂突然冷清起来,不免感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吃着千篇一律的花卷、腐乳、稀饭和煮鸡蛋,想像着今后的日子,那可真是只有生活的生活,叫做生活生活化了。他想起一个老友的话:关键是要有自己的专业、爱好和一二知己。
鹿长思甚至觉得尴尬,难于接受也难于理解。他不喜欢梅泠这样地任性和胡作非为,她的宽容就是没有立场,是对于野蛮和恶毒的鼓励。
真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见到郑梅泠,鹿长思想起的是四十多年前他们上大学时候的事。他们是同班同学。那时候,郑梅泠亭亭玉立,仪态超群,她爸爸又是副省长,那时候的郑梅泠离他这个其貌不扬的穷百姓是多么遥远呀。毕业后他们各自东西。“文革”后听说她也回H市来了。她分到了卫生部门工作。而他是在教育系统,素日无缘谋面,这也是隔行如隔山吧。现在的郑梅泠呢,她果真已经老了么?然而,在他的心目中唤起的仍然是青春,是往事,是对于四十多年前的那个骄傲的公主的记忆。往事总是与故人同在。原以为往事已矣,遇到故人,忽然发现,往事还栩栩如生呢。
知鱼与望梅
最后一座桥是一座小桥,大一点步子也许有三四步就可以走完。桥头是一处梅林,冬天梅花盛开,这里想必是极美丽的。梅泠说她忘记了那是谁的故事,反正是老年间的事,有一对情侣,他们的爱情没有成功,分手前他们来到了这里,仅仅在这个小桥上,走来走去他们俩就走了两个小时。
妈的,连巧克力豆也得吃美国的,连豆腐也要进口日本的生产流水线呢。
我说过许多的话,
在走到这里以前,他确实打算向郑梅泠说一些什么,不仅仅是关于小周的任命问题。在妻子死去以后,他常常觉得没有人能与他共享一代人的旧事的回忆。他曾经试图与孩子谈谈他们的往事,孩子们的态度如果不说是轻蔑,也得说是麻木不仁。而其他的找他、堵(截)他、纠缠他的人,都不是为了与他一同回忆些什么。他并非初出茅庐,他懂得回忆对于一个工作人员来说有多么奢侈。在这里,他与郑梅泠不期而遇,他们又一起作春日的美丽的徜徉。他想告诉她他觉得他们是热情的一代理想的一代,他们的青春时代的特点与后来的“告诉你我不相信”恰恰相反,他们是相信的一代,他们的诗应该是“从此我们相信一切”。然而他们又是苦难的一代,他们都受了太多的试炼。最后,呵,当然,现在还不是最后,后来他们终于体味到了幸福,在他们年轻时候从苏联小说里学到的,说了太多太多的幸福。世界上的事都是这样,如果你说得太多,想得太切,熬得太苦,那就不能得到。事情总是这样,当你淡下来凉下来的时候,它开始成功,却也走样了。得到了,是快乐,更是新的惶惑,乃至于不无麻木,也许这是可笑的,当他说起忧国忧民的话来的时候儿子常常嘲笑他是“自作多情”。那么,他们就是自作多情的一代好了。自作多情的一代应该感到满足,他们活了,做了,斗争了,爱了也恨了——就是说多情过了,希望了失望了再希望又再失望了,而希望永远与失望同在,多情永远与麻木共存。他们过了许多有意义的日子,至少是自以为有意义的日子。他们永远不会像小周那样赤裸裸,他想说是赤果果或者吃果果,据说“文革”期间人民日报的社长就把“赤裸裸”读作“吃果果”。他渴望幽默,微笑着与野蛮和专横告别。
尤其是,目前呼声最高的继任人选是小周,而他四个月前发现了——他多么希望不是他发现的呀——小周自己化了名又借用了许多德高望重然而重病在身已经基本上失去了自主能力的老教授的名义上书,不停地上书。一是告他的竞争对手小吉的状,上纲上线,无中生有地泼污水;一个是肉麻地吹捧他自己。他无法一一去查问那些所谓上书的老人家,他只对证了两位,两个老人家都说他们的名是小周代签的,他们只知道个大概,不知道上书的具体内容,他们是看着鹿长思的面子,才信任了小周——都知道鹿长思是小周的恩师嘛——允许小周用他们的名义上书……该死!他痛心地撤销了对于小周的支持,变成了小周继任一事的反对者至少是怀疑者。
听荷
“挺好。雨后的晴天最好。春天最好。挺好。”她不经意地说,笑容就像天空一样灿烂,喜意就像春光一样明媚。
一对青年男女亲昵地搭肩携手走来,他们在茶棚买了两客蛋卷冰激凌,冰激凌是与丹麦合资生产的,八块钱一客。一男一女穿得、发育得都很好,女青年这么早就穿上了超短裙,露出了穿着肉色丝袜的秀美的双腿。男青年穿着鳄鱼牌T恤和牛仔裤,肩膀宽宽的。长思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羊绒衣和梅泠身上的坎肩,莞尔一笑。这个季节是属于他们的。青年人的腿都长得长,不像鹿长思这一代人,十个里有八个因为发育期缺钙而没有把腿长直。即使单单从平均身高和体重上看,也还是显示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长思想起他对学生进行政治思想教育的时候讲过的一句话来了。梅泠看着他们,又赞许又羡慕又依恋,她的眼神表达的是一种苦苦地恋爱着的柔情,是一种如醉如痴的欣赏,她的表情使鹿长思喟然长叹。
“一个人不可能每一分钟都在忧国忧民。”他心里自言自语。
我提醒自己,这只是梦,
鹿长思笑得把蛋卷渣都喷出来了,听侯宝林的相声他都没有这样笑过。
揽月
梅泠回答他的是一个天使般的痛苦的笑容。她不咳了,脸色憋得铁青。
错玉
“我也没有去吃过。”梅泠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人啊,可真有意思……二十年来我来过这里,‘文化大革命’串连时,这个省最厉害了,一个晚上杀了几十个地主和地富家属……武斗的时候动用了高射炮、炸药包。”郑梅泠说着咧了咧嘴,好像不胜其疼痛似的。
老鹿一直想给梅泠打个电话,但一想到梅泠在望梅桥端突然自行离去就只觉得如冷水浇头一般。后来下决心查出来了梅泠家里的电话,他叫了一次,没有人接。
他想起在大竖特竖毛主席时期下乡劳动期间与农民谈生死的情形来了。一位农民老大妈说:“老鹿,人这一辈子也太快了呀!”鹿长思想了想,说:“也还可以吧。”也许是那时他自觉年轻,觉得死不死的事儿离他甚远,也许他下意识地控制自己不要在贫下中农面前暴露什么不健康的情绪,反正一切唉声叹气都不健康,而只要不健康也就反动。农民老大妈看到自己关于人生无常、寿命苦短的嗟叹得不到响应,便对鹿长思说:“唉,老鹿,这人,他就是愿意活着的呀,还是活着美呀,唉!”她忧伤地离开了鹿长思,使长思回忆起来怅怅不已。
“回去,我也就该退了,该养老了,”鹿长思说,“我本来也该满足啦。总算赶上了这十几年。有时候我问我自己,你究竟还想要什么?社会的矛盾,人生的困惑,我也知道那是永远不会解决的,再过五百年五千年也是一样……可我还是放不开,我们的理想,我们的奋斗,我们的牺牲……难道就是这样的结局?一切都还差得太远!”长思终于沉重地说。
春水
“我们总应该消消气。五年计划不是三年完成的,而是比如说甚至是十年才完成的,期限超过了一倍,又当如何呢?总是完成了一些计划,达到了一些目标……瞧,那个吹笛人到我们这边来了。”梅泠说。
“你也太不了解我了,我曾经写过那么多诗……”她欲言又止,带几分幽怨。然后她改了话题,她说,“我去过栖凤园。石桥弯弯曲曲,像是一个弓字,窗户的槅扇也讲究,浮雕着四季花卉,室内屋顶上画满了凤凰和白鹤,推开窗子你见到湖水、月光还有莲花。我总觉得在这里可以品茶,可以吟诗,可以写字,可以画画,可以垂钓,可以赏花赏竹赏月,可以唱戏唱歌吊嗓子,可以练气功踢毽,可以打毛衣绣花,也可以无所事事成天价躺在藤躺椅上数花朵数树叶数星星,要不就数自己的头发……就是不能够在这里发动‘文化大革命’!”
“你一向都好?”鹿长思问。
嘿,球无虚发,百发百中,
我做了许多许多梦,
这样一想他反而火了,不是对小周火而是对那些资质远不如小周但己爬上高位的人火。他站立起来,拿起一块土块就往湖里抛,他的胳臂因了用力而疼痛,然而,土块并没有抛出多远。我真的老啦。由于用力他也剧烈地咳嗽起来。郑梅泠不由自主地站立起身,见他咳嗽得痛苦,便踮起脚为他捶背。他感激地回过头,抓住了郑梅泠的手。那手冰凉、粗糙、细小,鹿长思一阵心痛,他弯下了腰,他几乎就要吻到那冰凉的小手了,他想起了歌剧《艺术家的生涯》的咏叹调《哦,你冰凉的小手》,他止住了,无论如何,吻手是太“全盘西化”了,那应该是方励之之流的事儿。而他历来反对全盘西化与和平演变。他后悔于自己的失态。他半天也不出一声,他半天不敢看郑梅泠的眼睛。
醒来后我仍然张望不停。
可惜笑完了咳嗽了一阵。
他想说“你的诗写得很好”,却又觉得那样说未免俗套、不着边际、乃至残忍。代替一切语言的是他的喟然叹息。他想重复郑梅泠的诗:
“真好听。”郑梅泠说。
郑梅泠穿一身浅灰色套装,外加一个深色坎肩,布料以棉为主,又有些麻的成分,纤维历历可见,朴素乃至粗硕中,显得极其精致。她头发灰白,身材苗条,眼角上堆积着细纹,然而眼睛的灵动与深情,仍然使鹿长思惊叹。她的左腮上长着一粒痦子,楚楚动人爱怜。她说话的声音也很中听,不慌不忙,不娇不露。只是她的面色似乎不太好。一说,原来她也是改了上午的航班,改成今晚走。
这时他的眼睛一亮,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是她,是郑梅泠,你没走?呃,你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啦。
梅泠忽然问:“你去过法国吗?”
短短的一句未见其佳的诗令长思感念不止。为什么大学期间他就没有接近过她?只因为是省长的女儿,就令他退避三舍了。多么庸俗,多么冷漠,多么隔膜!现在,他自己不也是厅局级干部了么?不是又有多少人躲避他应付他敌视他败坏他嫉妒他,最好的不也是哄骗他么?人们错过了多少能够让彼此生活得更友善些的机会!
“你看那边就是栖凤园,据说六六年夏天老人家在这里住了好长时间,据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在这里策划的……我始终不明白,住在这样风光秀丽的地方,一个人怎么会一心斗争?说老实话,我来到这边就不想斗了,我被江南美景软化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喘了,“这里确实是一个让人变‘修’的地方。你说是吗?来到这里应该是为了听荷。是不是说听雨点落到荷叶上的声音?这是取自李商隐的诗意吧,是不是?”
这些是他想的,然而,他实际上向郑梅泠说的和表示的,却恰恰相反。他好像牢骚满腹,他好像忿忿不平,他好像欲说还止,又像是执著于无语可说——大概失语也是很时髦很气派的。他的话没有主线,没有逻辑,没有旋律。每一句话在即将说出来的时候忽然觉得没有了意思,就是说最重要或者最隐蔽的话语,还是不说的好。
当指望落空,仇恨就代替了爱心。这也是爱欲生烦恼,烦恼生嗔怒,嗔怒生怨恨,怨恨成寇雠。而这一切的发生,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更可悲的,因为这本来是人之常情。于是他又联想起小周的事,是的,是他鹿校长提拔小周当了校长助理,小周与他摊牌到了这种程度:“您发现了我再多缺点,我也还是您的人,您退了我上,您还能指挥得动我,至少我比一个生人好使。如果您以我有这缺点那毛病为由把我蹬掉,换一个别人是不是一定比我好?天知道,反正好不好人家也不会再嬲你退下去的老校长了。”
鹿长思柔肠寸断,泣不成声。
我梦见了辽阔的天空,
我唱了许多许多歌儿,
这时一阵悠扬的笛声传了过来,温柔委婉,又显得平庸,大约是苏北民间小调,令人想起迷人的吴侬软语。他记得郑梅泠当年说话是有一点江南口音的,四十年不见,她怎么普通话说得这样标准起来了呢?她的那些嗲嗲的齿音和舌音哪里去了呢?
长河大学校长鹿长思放弃了清晨与本校与会人员共乘一班飞机返回H市的机会,把机票让给了旁人,自己则改乘晚七点五十五分的最后一班机再走。他已经是在站最后一班岗了。他想在这个风光宜人的地方散散步,想想事,一个人呆一呆。已经六年了,自从当了校长,他一直过着“开会有人找,吃饭有人陪,回家有人追,睡觉有人催”的生活,人走到哪里事跟到哪里。想起这一段经验,他疲劳中不无得意,得意中又似乎有些惨淡。
知鱼桥的外侧是知鱼公园,公园里养着许多金红鲤鱼。他们用十块钱买了门票进了公园,他们一面看鱼一面想念庄子。鹿长思提出,庄子未免太诡辩了,惠施提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是因为庄子与惠施同属人类,而庄周与鱼自非同类。同类比较能够了解同类,而同类理解非同类自是可疑得多。非人类的鱼一定也有快乐、悲伤、愤怒、潇洒之类的感情或感觉吗?它们也有“吃果果”与五讲四美之分吗?这确实值得疑惑。而庄子回答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就未免强辞夺理了,如果庄子认为人与人之间是不能相知的,那么又如何想像人之知鱼或鱼之知人呢?
他们相视而笑。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婚礼,在机关会议室,吃许多水果糖和瓜子。
人事局长给鹿前校长挂了一个电话,说是“妈妈病危时提到了鹿叔叔,妈妈让我告诉叔叔,她走得了无遗憾”。局长呜咽了。
但是没有哪个最想听的。
我……
“原来你是一个诗人……”
郑梅泠微微一笑:“我们厅里的一个年轻人常常笑我,打一个喷嚏也散发着《人民日报》社论的气息。我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想的事儿太多了血压就会上去。根据我们的统计资料,过去的内科常见病是肝炎、贫血、感染性休克、浮肿和营养不良,现在呢,脂肪肝、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肥胖症……一句话,过去的病是饿出来的,现在的病是撑出来的。”
“是么?我还没有听见呀。”鹿长思埋怨自己的耳朵。后来他才听见了蛙鸣,他很佩服梅泠,他也远远地觉得十分喜欢栖凤园,他说那儿可真好。
“不,我换一首。”郑梅泠皱起了眉头,她的态度越发认真了:
共享不等于一定要说出来。朋友的存在与相遇,这就是共享。
“谢谢。我……”她迟疑了一下,她说,“他活着的时候我每天主要是料理他,他没了,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人生真正快乐的时光并不会很多。老人家的词说:‘人生难得开口笑。’我回想,我这一辈子开口笑的次数已经不少了,特别是近十几年,过去做梦也做不着的事情我都赶上了。落实政策呀,职称呀,出国考察呀,获奖呀,调工资呀,分房子呀,我还当上了全国妇联的执行委员——包括今天我们在这里走一走,我真高兴。我是个平凡又平凡的人,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今天这样的日子,这是真的。在意大利的罗马街头,我喝了一小杯浓咖啡。我想起‘文革’当中对我的斗争来了,我家里有一张达·奇的素描像,红卫兵就说我想叛逃意大利……我真的是很高兴很高兴的呀。”郑梅泠感动地说,以至于鹿长思不敢看她,他怕她的泪眼会使自己失态。她本来也不妨向他发发牢骚,关于下岗呀腐败呀治安呀物价呀什么的,至少可以回顾一下“文化大革命”当中她父亲和她丈夫的遭遇……她怎么什么都没有说呢?她怎么张口闭口只知道说“老人家”呢?她怎么会满足于职称房子执行委员之类?她是多么天真多么轻信多么世俗多么好对付呀。
他们找了一个茶棚坐下,要了两杯绿茶,两块小点心。郑梅泠边饮边品边夸赞说“真好”,她真心地赞美,真心地感动,真心地满足。她的心情传染给了长思,长思在轻轻咬了一口蛋卷酥以后,向梅泠甜美地一笑,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转眼,二十年过去,老大妈想来早已不在人间,现在轮到他来慨叹人生,进行人生的终极关怀了。
这时有三辆摩托车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带着刺耳的摩托声,留下刺鼻的浓烟。他们大惊,他们怎么能在步行路上这样横行霸道?他们有什么特殊身分呢?我们中国也出现了“暴走族”了么?大煞风景,他们为这堤这湖这桥这园揪心。
照相摊贩旁是一个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商亭。郑梅泠在那里寻觅良久,花了二百多块钱买了一尊小玉观音。她买下后神情是那么欢喜,那样反复地打量揣摩,又歪脖又点头,傻傻地看起来没有完,长思觉得无法理解,乃至有点觉得她可怜。
“许多次。这里的秋天很好,残破的荷叶让你对世界依依不舍,秋天的湖水像是一个老朋友在向你告别。而春天,一切的精彩都向你涌来,你受不了。”
然而笑容一直浮现在梅泠虽然抹了胭脂仍然不免苍白的脸上。她回过头来看长思,嘴往前努了努又向两侧展了展,她的眼睛似乎在说:“年轻人有多么幸福!”
“你登过埃菲尔铁塔吗?”
郑梅泠颤抖着声音给长思讲了这个桥的故事,长思“呃”了一声。
他终于苦笑也只能苦笑,随便吧。
鹿长思严肃了。这回是他想转一个话题了:“你来过这里几次了?”
这次他们没有在桥上多停留,因为桥上正红火热闹得不可开交。是一对新婚夫妇在桥上作婚纱摄影。围观的人纷纷议论,这样一组摄影要花三千多块钱。新娘脸蛋红如玫瑰,虽然不无羞怯,仍然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听从摄影师和助手的指挥,又摆姿势,又一会儿把脸一会儿把手贴到新郎脸上手上肩上胸上背上,她以一种豁出去了的态度甚至应摄影师的要求坐到了新郎的腿上。新郎则是一派疲惫,一副还没有上阵已经一败涂地的神气,新郎显得稚嫩,他显然没有娶过媳妇也没有想到娶个媳妇要这样辛苦。新娘穿着拖地的雪白的婚纱礼服,这当然是租赁的了。装摄影器材的木箱上写着“文彩摄影”字样,估计这是文化厅或者省文联下属的“三产”,他们拥有全套设备包括新婚服装。新郎穿着玫瑰色西服,打着紫红色的领花。他的服装也是租的么?
盲人忽然破口大骂,他的口音长思听不大明晰,好像是在骂什么人太小气,愈有钱就愈抠门儿,一心留下钱给自己买骨灰罐。他骂得粗野而且凶狠。
然而,他这些想法,一点也没有说。他甚至又不想说小周的事情了,和一个宽大无边的应该说是十分任性的大小姐你又能说些什么?他可以回家再去找省委找人事局长,却不该在这个下午在听荷桥上对性格奇特——这么一会儿他就领教了——的局长老娘谈干部选拔事宜。
但是没有一次梦见我想梦的。
“真是的。”鹿长思心里说,他的心也变得软软的了。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沉默一会儿,梅泠再次拿出玉观音观看。
是的,她细心化了妆,她的脸蛋上有胭脂而口唇上有口红。即使这样打扮也仍然遮掩不住她的憔悴。呵,故人,历尽沧桑,别来无恙!
于是两个人喟然叹息:伟人呀!现在这样的伟人少了吧?于是人们厌倦庸俗,是不是希望随时随地策划雷霆万钧血战的伟人们回来?是不是需要在英雄脚下毅棘战栗,否则就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鹿长思回味着梅泠说他不了解她的话,觉得煦然。他甚至有些感动,人们特别是女人只有对自己喜欢的人才要求了解,萍水相逢,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又谈得到什么了解不了解呢?他心头一热,便说:“你给我念一首你从前写过的诗吧。”梅泠不肯,长思便再请求,再请求,活像一个磨人的孩子。
那么小周呢?对小周他是不是应该再心平气和地考虑考虑呢?能不能站在小周的角度替他想一想呢?而小吉已经不在了,一想起小周和他的党羽们给小吉泼的污水他就又激动起来了。
这时候一团混乱,人声嘈杂,他们恍惚看到来了许多警察,驱赶着看热闹的人群。照结婚照的新人已经不见了。长思与梅泠缓缓走过去,远远观望,只见警察押着两男一女走过,“犯人”与警察都很年轻,年轻得令人不相信他们会犯罪和反犯罪。一个男犯蓬首垢面,一看就是从农村盲目流入城市的。另一个男犯则使他们十分不解。因为那人戴着金边眼镜穿着成色不错的西装,打着时髦的宽领带。那个女犯的外表也像是盛装的“中产阶级”,耳朵上挂着滴里当啷的大红耳环。三个犯人趴在警车上接受搜检,然后警察从背后用手铐把他们分别铐起来。男警察铐男犯,女警察铐女犯,大概是为了免除性骚扰的嫌疑。那场面一如好莱坞的警察影片——谁模仿了谁?他们来不及多看一眼,只见三个人上了警车,嗡的一声,汽车屁股冒烟,他们走了。这长堤本来是不可以走车的,这是严格的步行路,然而警车还是开过来了,这使他们似有遗憾。
“那当然可能。”长思说,“因为古人比我们的同志们生活得单纯。”他觉得自己纯粹是不知所云。
梅泠又笑了,她的笑容是说:“你应该理解他们。”
郑梅泠又咳嗽起来,她咳嗽得如此剧烈,长思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去搀扶她。梅泠没有拒绝,只是咳着,咳着,再咳着。
而鹿长思完全不记得。都说鹿长思是记性极好的,对有些书籍,特别是一些文史经典片断,他几乎是过目不忘。然而,郑梅泠说的这些,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再说,竞选云云,这怎么可能呢?那不是资产阶级的玩艺吗?
他看了讣告和死者简历,说是郑梅泠同志是我党的优秀党员,说她是优秀的卫生工作者,说郑梅泠同志衷心拥护党的基本路线拥护中央的各项方针政策。讣告还说:根据本人意愿,丧事从简,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也不开追悼会,说是她的家属敬谢一切吊唁物品如花圈鲜花挽联挽幛等等。最后说:“郑梅泠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郑梅泠的应答使他吓了一跳。他不记得自己把话说出声音来呀,怎么梅泠听见了而且作出了肯定的反应来了呢?
这次真巧,他们在这个湖边旅馆巧遇,他们一同选择了或是被安排了(?)与别人不同的一班飞机,他们都得到了一个额外的几乎一整天的“假期”。他们说,早餐后要一起到湖边长堤走一走。
是求爱么?怎么又像是……长思忽然觉到了一阵寒气,他用力点头,拉起了梅泠的冰凉的小手。
有一些旅行团在公园里参观,导游打着旅行社的三角小彩旗,有一队人还另外打着写着“台湾环保会”的绿旗,人员年龄不小,穿戴得都很讲究,特别是一些老太太珠光宝气的。又有一队人“前轱辘后轱辘阔米萨米大”地大声谈笑着走过,郑梅泠疑惑地问:“日本?”鹿长思回答:“大韩民国。”然后他们相视而笑。
“许多事情轰轰烈烈一时,后来呢,后来也就过去了,一去不复返。当我想起这些来的时候,我觉得我是老了,太多太多,我们看到了多少事儿!我已经记不住这些事情了。一代又一代地老下去,也就是一代又一代地新起来。回家烧几个菜,搓几圈麻将,这不是很好吗?人生能烧菜几盘?可惜我小时候不懂得学钢琴,现在的孩子多幸福呀,他们从小是什么环境!等他们也老了的时候,他们就天天弹萧邦和拉赫曼尼诺夫啦。过去我们看到一些老人,我们觉得他们未免太恋栈了,他们什么也不舍得撒手。现在呢,轮到人家看我们啦。”
鹿长思沉默了,这是刻骨铭心的创痛。他想起了妻子,她是在那个年代走了的。她有特别细的眉毛,她的手心常常有点热,她喜欢吃萝卜干拌毛豆,她说她是属兔的。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哑,急了就会出现一种吱吱叫的声音,倒是不像兔,更像一只麻雀。她喜欢背诵高尔基的《海燕》,“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她被莫名其妙的风暴吞噬啦。
他想安静一会儿,他需要再整理整理自己的思绪。他需要再感受一下亲热一下他的转瞬即逝、同时又是屈指可数的春天,他已经向梅泠屈服,认同当下的“春天性”了。小周就是靠着一大堆“性”的折腾获得了硕士学位。他觉得春天的真与伪都还算有趣,包括它的听荷古韵,它的木桥与茅草亭,它的山姆大叔的小儿科产品,红红绿绿的巧克力豆,和那个无故恶骂旁人并从而得到了一百元的瞎子。你能和他怄气吗?
“当然。但是我总该知道满足。我是太幸运了,我只能感谢上苍的厚爱,回顾一切,我实在是没有多少怨言。”她呜咽了,“甚至在我爸爸挨斗的时候我也想过,就让那些平常没有说话的机会也没有进省政府的机会的人闹一闹吧,就让那些吃不上也喝不上屁事也不知道的毛孩子们戴上‘红卫兵’袖章自以为是革命的栋梁吧,那些人见到我们家安装的电话立刻红了眼,那时候谁家有电话呢?电话只能是高层特权的表现。让那些整天训斥旁人的官员也尝一尝被训斥的滋味吧,说不定对他们有好处。”顿了一顿,她又说,“过去常常批判车到码头船到岸的思想。我现在就是车到码头船到岸的感觉。至少我有一个根据,我们那么多人家都有了电话啦,包括农民。我就是这样庸俗,浅薄。”她自嘲地摆摆头。
梅泠把庄子和惠施称作“男同志”,这使长思大乐。他从没想到与梅泠在一起是这样乐。与梅泠同观鱼,至乐也,而长思于无意中得之。
……长堤走完了,他们来到大马路上了。
前面的汉白玉桥是两个桥身并排连结在了一起,据说它们的连接并非天衣无缝,而是前后错开。谁知道这座桥为什么修成这样呢?据说盛夏的清晨五点钟,当太阳从东北方升起,两只已经连为一体的桥的影子会投到长堤外侧的湖面上,你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是相互错开的两座桥。
什么事?他狐疑着,原来是一个噩耗:他十分器重的一位——他本来想说是青年人,他带出来的第一批博士生中的最优秀者,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小吉,于昨天夜间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你记得那次改选学生会主席么?你是候选人。小牛为你竞选,他针对有人批评你性急,为你辩护说:‘鹿长思,不错,是性急,何谓性急呢?他如果当选了学生会主席,他一定能够做到:五年计划,三年完成!’”郑梅泠边说边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声那样年轻。
服务员走过来:“您是鹿校长?”
“我不喜欢这座桥,望梅?叫人想起望梅止渴的故事。我觉得它不那么吉祥。”长思说,说完了又觉得自己变成了十足的庸人。我这是媚俗吧?他想。
但是,为什么,她嫁给了一个老头子呢?他不相信一个诗朗诵得极好的亭亭玉立的女子会贪图一个比她大十七岁的人的级别。他相信,她该是一个宠坏了的孩子,她会任性却不可能委屈自己。这次他才知道,她的“老伴”已经死了三年,那人是一个副部级国营大厂的党委书记,可惜在“文革”结束后的“揭批查”中碰到了麻烦,近十余年一直郁郁。她有七年时间——或者更长——每天的全部生活重心就是照顾卧床不起的老伴。每年春节前夕,她都出席组织部与军区召开的老同志茶话会。她说她在老同志茶话会上看到过鹿校长——为什么竟没有与他打招呼?这样的会参加的人真多。是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功臣们都老啦。他悄悄地看了一下她的侧面,她的侧脸有点发青。他心痛。
他没有来得及说出来。他不忍心破坏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窈窕、精心穿戴的女子的笑容。郑梅泠的领口别着一枚胸花,是镀金的吴姬花,那是真的花朵,在盛开的时节浇上金,使鲜丽的花朵凝固为金饰,早早地永垂不朽。他知道这种金饰出产自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也许晚宴才适合佩戴这样的小装饰,她是多么重视这次散步呀。
点点头。
但是没有哪句最重要的。
再过了两个月,鹿长思收到了一个大白信封,下款写的是:“郑梅泠同志治丧小组”,他一见信封上的字样便吓得浑身发抖……他立即拨通了治丧小组的电话,小组告诉他郑梅泠同志是因白血病医治无效而不幸去世的,她诊断出患有白血病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她住了几次医院,又几次好转出院,最后不行了。和所有的治丧办人员一样,他们的口气十分平常。他们修炼得都到家。
梅泠眼睛里充满着泪水,她喘息着说:“谢谢你,鹿长思同志。你让我实现了、现在时兴说是圆了少女时期的梦。我在上中学时就作过一首诗,我说:‘我梦见和你一起走过春天的桥……’是的,我早就做过这样的梦,就是今天这样的,和一位老朋友,我们走过春天的桥,一回就走过了六座,回忆起几世人生!我已经活了好几世啦,旧社会和新社会,‘文革’前和‘文革’后,战斗时期和和平时期,还有从嫁人到给丈夫送终。人能有几多春?人生能有几多桥?我再没有什么遗憾啦,谢谢你。”
郑梅泠哼唱起沪剧的《紫竹调》,她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长思的焦虑呢?
晚上上飞机以后,他们发现他们的座位并不在一起。他们分别由美丽的湖滨城市这边的不同单位送行——分别由教委和卫生厅的有关工作人员送到了机场,送鹿长思的是一辆新“奥迪”,黑色,送郑梅泠的是一辆老“奔驰”,银灰色。他们各自办理了登机、安检手续,送行人员和他们抢着付机场建设费。登机的时刻到了,他们在风雨通道门前互相招了一个手。鹿长思是在六排F,郑梅泠是在三十一排A。两人倒是都靠窗户,但想出来一趟走到通道上就很不方便。飞机并不是一个你走过来他走过去、你看望我我看望你的地方。上了飞机以后这两位就谁也没有再见谁。下机以后,由于郑梅泠托运了行李,鹿长思没有托运,而我们的机场处理托运行李又奇慢——二十分钟后行李传送带才开始运转,鹿长思便没有耐心等那么长时间——再说他们并没有说好一个等一个。而且,他们都得考虑接他们的同事和开车的司机,他们没有权利在机场磨磨蹭蹭。所以,当然啦,下了飞机他们就谁也没有再见到谁。其实,从登机后,他们就分手了。各人回到各人的家,各人回到各人的机关单位办公室,自是相距更远啦。
瞧人家的命!四十年前,她是副省长的女儿,紧接着是副部长的妻子,现在,她是局长的母亲。他早已知晓,她的儿子新提升为人事局长。只是在H市的时候,他无缘与郑梅泠见面,他没有藉口也没有必要去找她。而偶尔在一些场合见到人事局长时,他也没有发现过与人家谈论局长姆妈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