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的岛屿
有一个梦伴随我多年,在晨曦的微光中,矗立着无数的武士,他们的武器由金属制成,冰冷而锐利;我能听到无数双脚踏在石头上,金属衣相互撞击的声音,他们沉默的脸注视着东方,注视着我……我惊醒过来,仿佛依然处在梦境中,成千上万人的咆哮声还回响在我的耳边。
祭师是我在部落里的唯一朋友,我和其余的人几乎无话可说。每次碰面他们禁不住就想要转身逃走,生命对他们来说如此珍贵,以至于弓箭提在我的手上时会使他们胆战心惊。一些老人见到我有时会满腔怜悯地劝说:“年轻人,开一块荒吧,种点粟稷,再成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老这么四处游荡可不是个办法。”
有空的时候,我喜欢带着我的弓箭四处游荡飞翔。我有一张很好的榆木弓,箭杆是用檀木制的,箭头烤得锋锐异常,在岛上游荡的岁月里,它们是我的最好的伴侣。
那儿,在海边滩涂地上,有一只木头打造的庞然大物横卧在浅水里,它巨大无比,甚至超过了搁浅的鲸鱼,浑身上下挂满了海藻和牡蛎,散发出一股腐臭味,破败的布条悬挂在几根又大又粗的圆木上,仍然像鸟儿一样努力抖动着它们的翅膀,想要随风飞走。最让我震惊的事实是——它是人工造就的!我简直无法想像,即使集我们整个部落的力量也不可能制造出如此不可思议,几乎是神才能拥有的形象!
我说不清在岛上漫游了多少年了,但在穿越丛林的时候,那些茂密的灌木丛、蚊虫滋生的沼泽以及无数曲折交叉的野兽踩出的小径仍然会让我迷失方向。太阳有时从前方升起,有时却从右方升起,天空和岛屿好像都在不停地旋转。对一个老练的猎人来说,承认这一点用不着害羞。村里的祭师曾经对我提起过,我们的岛屿漂浮在海上,由七只大鳌背负着四处飘荡,每当地动山摇、大地怒吼的时候就是这些大鳌在换班。既然大地并没有坚固的基石,那么偶尔转个方向也就不足为奇了。
每当恶风席卷大地,暴雨冲垮堤堰,摧毁掉大部分农作物的时候,部落里也会有人隐约提到其它岛上的部落,也许他们的损失不会这么严重,要是能得到他们的谷物,我们撑到下一个收获季节就会容易得多……
他咕哝着一些不可思议,也许是毫无意义的话:大得无边的岛屿,像叶子那么多的人民,这些人民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王,就是他下达了横穿大海的命令。他说:“始皇帝陛下,从古迄今最伟大的国王,他征服了六个几乎同样伟大的国王,统一了天下。他能役使成百万的武士和奴隶,能修建王国的边界那么长的城墙……他派遣一千名使者,前来祈求永生。”
我试着把一件抛在舱板上的金属衣披在身上,它又沉又重,让人窒息,我把它丢在一旁。但是那把铜矛,我把它紧紧地抓在了手中——它毫不费力地穿透了那些腐朽的木板。武器!武器!我挥舞着它,木板的碎屑四散飞舞,嚓,嚓,嚓。我的心儿在狂跳,这是我的梦啊。
有一天,我在海边的灌木丛中烤一只林鸨,在岩石上烘烤了一个上午的枯树好不容易点着,一股浓烟呛得我不断咳嗽。林鸨在火上烤得吱吱作响的时候,突然,一阵莫名的冲动让我扔下了食物,抓起弓箭,向常去的海湾跑去。
“生命不可轻辱。”祭师对我说。他忧郁的目光仿佛看到了我的将来,但他从来不对我说教,也许他了解我是不可救药的。祭师是村里活得最久的人,他经历过所有人们经历过的事情,只要没有死于饥荒和海啸,他也许还可以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活下去。
平心而论,一个农夫的生活确实比我有保障。每当鳌漂向北方,冬季降临的时候,这一点体现得更为明显。但我喜欢猎人的生活,每次匍匐身子穿过密集纠缠的灌木,轻轻地拨开低垂的枝叶窥视猎物时,我总感到一阵穿透心脏的剧烈颤抖。拉弓、瞄准、放箭,有时候我还不得不用石块和它搏斗一阵。越大的野兽越难对付,但它也意味着好几天里我都不用再出猎,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漫游和遐想。
在岛上,我们很难得到金属,仅有的一点少得可怜的铜都被用在木犁的尖端,而在这条巨舟上,青铜却像森林中的树木一样多得随处可见。我找到一块圆盘状的铜片,一面刻满了精致的花纹,中央还有一个凸起的圆纽,另一面则打磨得又光又滑,甚至映照得出我的眉眼。在另一个舱室里,我看到无数的金属小圆片被串在一起,而这些连成串的小圆片堆满了整个舱房。我根本无法知道它们的用途,但是我知道它们的价值一定巨大得无法估量。
“永生。”我说。我握紧了铜矛,扎进了他的心脏。
看到我的翅膀,他大吃一惊,眼泪从干涸的眼窝中流出来。“羽人!羽人!”他低声叫道。
他的话燃烧着我的心。我看到了无数的青铜武士矗立成林,无数的战船劈开大海航向远方的岛屿;我看到了沙子一样丰足的谷物,难以数计的代表财富的金属圆片;我还看到了象征无上权威的永恒的城墙和宫殿。黑袍人的始皇帝在陵墓里腐朽的时候,我还有几百年几千年的时间去制造奇迹,而这一切的代价仅仅需要用没有价值的生命去换取。
毫无疑问,这木头怪物是用来穿越海洋的。
我受了惊,猛地张开翅膀,向后飞了起来,悬停在半人高的空中。
我在刺眼的晨光中睁开眼睛,岛上到处是损折的林木,潮湿的枝桠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而大海已经一如既往般地温柔,根本看不出前一天刚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
我从黑暗的船舱中跨出来,白晃晃的阳光正照耀在破败的甲板上。一个黑袍人突然从角落里蠕动着爬了出来,他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叫道:“水,水……”
“蓬莱,永生。”他喃喃地说。而我却看见了刀剑的交锋、杀戮和燃烧的岛,永生的岛屿将不复存在。
跳过一座长满菘草的沙丘,我一下子站住了脚步。弓箭从我的手里滑落了下来,我的嘴唇翕动着,但发不出半点声音。
村里的人视我为野蛮人,其实,我只是不愿意依附在那一片贫瘠的黄土地上辛劳耕作,我也不愿意像有些人那样靠在那片坚果林中艰难采撷为生。我的生活方式与所有的人背道而驰。
我爬上了巨舟,像梦游一样游荡在其中用木头建造成的各个分隔空间中。这里面充满了神秘和不可思议的东西,有很多东西我根本猜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就像我根本想不出如此伟大的人会如何生活一样。
我的漫游毫无目的,但我喜欢丛林的边缘地带,那儿能看见大海,翻腾或平静的大海。我们崇尚敬仰着它,海衍生了万物,就连那不可一世的骄横的太阳也要每天在海的怀抱里重生。但海也是破坏者,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众神之王,当它咆哮呼啸的时候,部落里没有谁敢到靠近海边的林地里,在丛林的缝隙中偷窥它的愤怒。
有时候,在海边我能看到另两座岛,它们一定也是由大鳌背负着漂浮在海上,因此总是显得朦朦胧胧,突近突远。有时候,它们看上去离得那么近,好像只要站在山顶上,张开手臂就能滑翔过去。传说在那边还有其它的部落,但从来没有人敢穿越大海去寻找他们。穿越大海!这想法即使在火热的夏夜也让我浑身战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如同我在接近猎物时的感觉。
在最靠近船尾上层平台的底舱里,我发现了那些制造巨舟的人。如此多的失去生命的躯体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更让我震惊的是,他们中间有些人是被杀死的!一些青铜器丢弃得满舱都是,上面沾染着暗褐色的血迹;他们躯体上的伤口纵横交错。除了飞翔,他们和我长得如此相似;他们没能活着穿越大海,即使是这些能制造巨舟,穿越大海的似神的人也会死去!我感到自己在发烧,血液在太阳穴里冲撞。我颤抖着伸手抚摩一把铜矛,它的锐利穿透了一位武士的金属衣和肩胛骨,使他的灵魂和勇气破碎飘散。我在梦中见过这样的武器。我拔起了它,一股魔力从我的手上传来,就是这股魔力让我来到了海边,又是这股魔力让我找到了它。这是武器啊!这是不但可以杀死猎物,还可以杀死神的武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