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她看着他,咬咬嘴唇。
“坐直吧,”伊奈茨说。他坐直了用手接耳朵里流出的液体。她用毛巾堵着,然后给他擦擦耳朵。
“弄疼你了?”她把指甲锉拿出来往后退了一步。“有没有感觉不一样,罗伊?”
她在门口停住看着他,然后开门出去。他穿过起居室走进卧室开开卫生间的门。他把手伸到马桶后面拿起那瓶香槟,大喝一口,温温的,马上咽了下去。他又喝了点。一开始他真的以为他可以继续喝酒,如果限制自己只喝香槟。但马上就发现他一天要喝三到四瓶。他知道得赶快解决。但首先他得让自己恢复听觉。一件一件来,正如她所说的。他喝完了剩下的香槟把空瓶子放回马桶后面。然后洗了洗刷刷牙,擦了脸返回另一个房间。
他回卧室穿了衣服。匆匆忙忙只穿了裤子,走到房门,打开,站在那听着。在平台下面,他听见伊奈茨谢了马太夫人,那老女人说,“不客气。”然后听到她说她最后一个丈夫和他的共同点。她说“把你的号码给我。有啥事我打给你。说不定就用上了。”
有一回伊奈茨上午11点来看他。他来这个新住处已经两周了,也想过她会不会来看看。但他也正想法子戒酒,所以想一个人待着。他很清楚——他需要的就是一个人待着。她来那天,他坐沙发上,穿睡衣,用拳头敲脑袋右边,就在他要的时候,听见下面平台有声音。他能分辨出那是他老婆的声音。那声响就像远处人群的声音传过来的杂音。但他知道是伊奈茨,也知道这次来访很重要。他又给脑袋上来了一下,然后抬脚起来。
“这还有什么隐含的意思?”罗伊说。
“亲爱的,不是闹着玩的,”他说。“我没有Q字药水或者威升油。你不是说笑吧?”
“去吧,”伊奈茨说。“我下楼看看你的女房东有没有威升油什么的。也许她会有Q字药水。刚才我怎么没想到呢。去问问她。”
高脚灯 译
“再低点,”她说。他扶住椅子保持平衡,让脑袋更低些。他想象中所有的东西,他生活中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这屋子的尽头。他能感觉到温温的液体流入耳朵,接着她拿起布放到那,然后给他耳朵周围擦擦,按着脑壳和下颌之间柔软的部分,给他耳朵周围揉,然后开始用指尖来回按摩。过了会,他不知道坐那多久了。应该够十分钟了,也许更长些,他仍旧扶着椅子。她一直给他按着脑袋那边。他能感觉到温温的油在耳管中来回流。她这么按摩的时候,他想象自己能听到脑袋里温软的瑟瑟声。
他听见伊奈茨走下楼梯开开前门。然后听见关门声。他一直等到听见她开车走了。关门回到卧室穿好衣服。
她摇摇头,回到电灶旁。不过接下来她又转身说话,声音又高又慢,他听见了:“我找到你在洗手间藏的东西了。”
“伊奈茨,”他说。
“别怕,”她说。“就是你女房东的婴儿油,没啥。我跟她说出了什么事,她觉得这可能有用。不能保证管用,”伊奈茨说。“但会让耳朵里的东西松软些。她说她老公也犯过这毛病。说有一回看见他老公耳朵里出来一块耳屎,像个大塞子。一块耳屎啊。她建议试试这个。她没有Q字药水。搞不懂她怎么会没有Q字药水。真让我奇怪。”
“我知道几点了,”他说。“我起来好长时间了。八点起来的,看了点‘今日’。不过刚刚我要发疯了。我的耳朵塞住了。你记不记得以前也有过?我们住在那家中国外买店旁边。孩子们发现那条拖着链子的狗的地方?然后我不得不去看大夫把耳朵清理干净。我知道你记得。你开车送我,等了好久。哦,就像现在。我是说很严重。但我今早不能去看大夫。首先我也没有医生。我要疯了,伊奈茨。我觉得想把脑袋割下来。”
“也许你有更好的主意,”她说。“就这样,我不知道还能怎么着。你有支铅笔么?要我用铅笔?或者有把改锥,”她边说边笑。“别担心。听着,罗伊,我不会伤害你。我说了我会小心的。我会在尖上包层棉纸。没事。我会小心的,说到做到。你坐着别动,我去拿棉纸。我要弄个棉签。”
“我小时候上学,”罗伊说,“我们有个健康老师。她也象个护士。她说千万不要把比肘更小的东西弄到耳朵里。”他模糊的记起一张耳朵的大挂图,画有导管,管道,内壁的复杂系统。
罗伊听见马太夫人打开一个抽屉翻找。然后是老女人的声音,“找到了。”
他把杯子里的婴儿油洗净,倒满香槟。拿着杯子绕到沙发前坐下,放到咖啡碟上。双脚翘到咖啡桌上,挨着香槟,向后靠在沙发上。但过了会他又开始更加担心即将到来的夜晚。要是尽管他尽了力,耳屎塞住另一只耳朵怎么办?他闭上眼摇头。很快他起身走回卧室,脱了衣服换上睡衣,然后回到起居室,又坐到沙发上翘起腿,伸手打开电视,调了音量。他知道自己没法阻止上床后会发生什么。他要学着适应。另一方面,整件事让他回想起炸面圈和香槟的事。要是你想一下,这没啥奇怪的。他喝了点香槟,但喝起来不对劲。他舔舔嘴唇,用袖子擦擦嘴,看到香槟上有一层油。
他早上自己醒来,发现耳孔被耳垢塞的不管用了。他听不清,而且好像失去了平衡感平衡力。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待在沙发上,徒劳地摆弄着耳朵,不时用拳头敲脑袋。偶尔按摩一下耳朵下部,或者拽拽耳垂。然后用小指猛挖耳孔,打哈欠似的张开嘴。他使尽了能像到的所有办法,近于技穷。他能听到下面的声音中断了。他猛敲了脑袋一下,喝完了杯子里的香槟。关了电视,把杯子放到水槽里。他从滴水板上抓起开了瓶的香槟放到洗手间里,搁在马桶后面。接着便去应门。
她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哎哟!”他说。
她没在意,又用手指试试锅,然后把锅里的液体倒入他的塑料杯,拿杯子走向他。
“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当然不会,我晓得。我不会的。我不会这辈子都这样下去。但会持续一段时间,不管怎样。靠左边睡或者平躺着睡。”
“你要把这玩意捅到我耳朵里?”他说。
“再说一遍,”他说。
“好,但你的护士从没碰到过这种问题,”伊奈茨说。“不管怎样,我们得试试。我们先这样试一下。要是不管用再试别的法子。这就是生活,不是么?”
“跟你说了,”说着她把东西放回钱包准备离开,看看表说“我要迟到了。”走到门口。但到门口她转身又跟他说了些什么。他没听,也不想听。他看着她嘴唇的变化直到她把话说完。完了她说,“再见。”开门,关门。
伊奈茨把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了她。“谢谢,”她说。
伊奈茨鼻子发出呼吸声。罗伊听到了她呼气吸气的声音,听到屋外街道上汽车开过,房子后面,厨房窗户下修整枝叶的大剪刀的咔嚓咔嚓声也清脆可闻。
他坐到沙发一头,她坐到另一头。沙发很小,他们还是坐得很近,近的可以让他一伸手就会碰到她膝头。不过他没这么做。她环视屋子一圈目光又回到他身上。他知道自己没刮脸,头发也竖着。不过她是他老婆,她知道他所有这些事。
“我没法这边侧着睡觉,就这,”他继续道。他跟着她进了起居室。她点了支烟。“这就是所发生的。我整晚这边侧着睡,然后耳朵就塞着了。我想只要我不忘,睡觉的时候靠这边我就会好了。只要我小心。你懂我意思么?要是我平躺着睡或者靠左边睡。”
伊奈茨已经回来,正用电灶在一个小平锅烧什么东西。她朝他看了一眼,起初没说什么。他跳过她的肩膀往窗外看。一只小鸟从一颗树飞到另一棵树,用喙整理羽毛。即使有鸟叫,他也听不到。
“如果有威升油,我可以加热一下放你耳朵里。我妈这么做过,”她说。“能让里面的东西变软。”
“还是那样,”他说。
“老天爷,”他说。“天哪,太糟了。伊奈茨,我像是在做噩梦。伊奈茨,你要去哪?”
客厅有张餐桌,一个小沙发,一个老式安乐椅和一台放在咖啡桌上的电视机。不用交电费,电视也不是他的,所以他有时会整天整夜的开着。不过他把声音开得很低除非有什么节目要看。他没装电话,这对他很合适,他不需要电话。卧室有张双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柜子和一个浴室。
“我听见你了,”罗伊说。“不过只听到一点。”他把睡衣拉拉整齐,用手弄弄头发。“我这打扮太不像样子。进来吧。”
他摇摇脑袋。他脑袋感觉满满的象充满了液体。就像他曾在公共池塘差不多游到池底耳朵进了水的感觉。但那样很容易把水弄出来。他要做的只是让肺充满空气,闭上嘴,捏住鼻子,然后鼓起腮帮把空气憋到脑袋上。耳朵会打开,几秒钟后就会有水从脑袋里流出滴到肩膀上的美妙感觉了。然后离开池塘。
“你试过什么没?”她说道,翻开钱包拿出一支烟。“我是说,你刚才用了什么法子?”
“你说啥?”他脑袋左半边朝向她。“伊奈茨,我发誓,我没有夸张。它让我发疯。我一说话就觉得自己在桶里说一样。脑袋嗡嗡响,而且也听不清。你说话听起来象通过一个导管一样。”
她没应他。
他把手抬到耳朵处,放低脑袋。
他厨房有套冰箱电灶组合,很小,堆挤在斜顶和墙之间。他得弯起身子,几乎双膝着地才能从冰箱里取东西。不过这也没啥关系,因为本来就没存啥东西,除了果汁,午餐肉和香槟。电灶有两个灶头。他总是用平底锅烧水冲速溶咖啡。不过有时候他几天不喝咖啡,忘了,或者不想喝。一天早上他起床就吃炸面圈喝香槟。放在几年前他回嘲笑这种早餐。现在就没啥奇怪的了。实际上他没想过这个,直到上了床试着回忆这一天从早上起床都干了点什么。刚开始,他想不出什么。然后想起来吃炸面圈喝香槟,就在他觉得这有点疯狂,可以跟别人说说的时候。然后,他越想越觉得这没啥大不了。早餐吃炸面圈喝香槟,这有什么呀?
“恩?”伊奈茨说。她手放在嘴旁皱着眉头等待着。
她进了洗手间,离开了一会。他坐在餐椅上,开始想该对她说点什么。他想告诉她现在他限制自己只喝香槟,只有香槟。他想告诉她香槟也喝的越来越少了。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了。但她一回来他有说不出口了。他不知道从哪说起。但反正她没有看他。她从沙发垫上那堆东西里摸索出一支烟,用火机点着,走过去站到临街窗户旁。她说了点什么,但他听不清。她停下来时他也没问她说了些什么。不管是啥,他知道他不需要她再重复一遍。她掐灭了烟,但继续站在窗户边,探着身子,斜顶离她的头只有几英尺。
“把你的脑袋转到一边别动,”她说。“就着样。现在坐好别动。别动,”她又说一遍。
伊奈茨吸完了烟,掐灭了。“罗伊,我们有事要说。不过我觉得我们得一件一件来。坐椅子上吧,不是这个椅子,厨房的椅子!把情况弄弄清楚。”
她拿指甲刀摆弄了会,他看到这物件在她手中拆散了,身首异处。指甲锉从指甲刀上突出来,看起来她像是拿了把小刀。
“我去下洗手间,”他说。“在我们走得更远之前,我得去下洗手间。”
“该死,”他说。
“就是我说的意思。不过你怎么想随你的便。我想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她说。“现在,让我准备好东西。你就坐着吧。”
“见到你和高兴,”马太夫人说。
“你有Q字药水或者威升油么?”伊奈茨说。
“好主意,”他说。“我去卫生间。”
“求你了,求你了,”他说。然后就闭嘴了。他很害怕,感觉到指甲锉捅进耳朵里开始探挖就闭上眼屏住呼吸。他确信他的心脏会停止跳动。接着她又往里一点,开始来回抽拉,在什么地方摆弄。在他耳朵里,他听到尖利的声响。
几番谈话(他老婆伊奈茨管这叫“评估”)之后,罗伊从家里搬了出去。他找了个三层小楼的顶层,两个房间一个浴室。房间里,屋顶斜下来。他要是来回走动就得低着头,看窗外得弯着腰,上床也要小心。有两把钥匙,用其中一把进小楼,接着爬楼梯到一个平台,再爬一层到他房门口用另一把开门。
“我正在试着减量,”他说。
“第一,”她说,“你得坐着不动。我得找个发夹和几张棉纸。我试试能不能用这进去。没准儿能行。”
但尽管这样说,他还是开始害怕即将到来的夜晚,开始害怕准备上床的时刻和此后可能发生的事。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可他已经开始害怕了。要是半夜他无意中翻身到右边,枕头上脑袋的重压又开始往他耳管里积聚耳屎,会怎样?要是他一觉醒来,啥也听不见,脑袋离天花板只有几英寸,会怎样?
“十一点了,”她说,进来关了门,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也许真没听见。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还是要好点的。他进厨房弯下身子从冰箱里取出一新瓶香槟。小心把塑料塞拔下来,但打开的香槟还是发出了喜庆的砰的响声。
“我能听到了,”他说。“我好了!我是说我能听见了。你说话听起来不再象在水里一样了。现在好了。好啦。上帝,我刚才还想我要疯了呢。现在我好了。什么都能听见了。听着,亲爱的,我去弄咖啡,这还有果汁。”
他对她用发夹捅他的耳朵很害怕,说这么干会怎样怎样。
她不看他。
一天下午,他正回住处,拎着装有三瓶安德烈香槟和一些午餐肉的带子,停在平台往女房东的卧室看看。只见那老女人躺在地毯上,像是睡着了。接着他突然意识到她可能死了。但电视还开着,所以他倾向认为她是睡着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带子换了换手。这时女人轻咳一下,手挪到侧身,接着又没动静了。罗伊接着爬楼,开门。这天晚些时候,接近傍晚,他正从厨房窗户往外看时,看到老女人在下面的院子里,戴顶草帽,一手叉腰,正用小喷壶给三色堇浇水。
“希望不必,”伊奈茨说。“不过还是给你吧。有笔和纸么?”
“一会再说,”他说。“我们得商量点事,罗伊。一个事是钱。还有别的事。首先得去检查耳朵。”她用手指试试锅,端起来。“凉一分钟,”她说。“现在太烫了。坐下。把这毛巾围到肩膀上。”
“能行,”他说。“要是不行,我就找把枪自杀。我说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小心点,”他说。“看在老天的份上。”
“什么?”她说。“天哪,我也听不到了。会不会传染啊。”
“你说的是哪只耳朵”她说。
她又说了点什么。“啥呀?”他说。“你说啥?”他真没听见。
他又敲了脑袋一下,然后转过去坐到餐椅上。她挪开,站到他身后,手指触摸他的头发,把头发从耳朵旁弄开。他伸手摸她的手,但被她拿开了。
他起来倒掉香槟把杯子放到水槽里。拿起那瓶香槟倒起居室舒舒服服坐到沙发上。他握住瓶颈喝了起来。他不习惯就着瓶子喝,但这看起来也没啥不一样。他想,即使他在下午这么在沙发上睡着,也不会比让自己仰面躺好几个小时奇怪。他低头凝视窗户,根据阳光射进的角度和屋里的阴影,猜想现在大概是三点钟了。
“好吧,”他说。“好。试试就试试吧。伊奈茨,我要是一直这样,还不如死了。晓得?我说真的,伊奈茨。”
“还以为你没听见我呢,”她说。“我想你可能出去了。不过楼下的女人——叫什么来着?马太夫人——她觉得你在上面。”
“我得走了,”她说。“我有事要迟到了。不过好会回来。有空一起迟午饭。我们要谈谈。”
她翻翻钱包,没找到要找的东西。最后把钱包里的东西全弄到沙发上了。“没有发夹,”她说。“该死。”她说的这些仿佛是从另一个房间传过来的。多少有点象是他想象她这么说的。以前有一回,很久了,当一个人知道另一个在想什么他们会觉得他们有心灵感应。他们能把对方开了头说的话接下来。
“嗨,罗伊,”伊奈茨说。她没有微笑,穿一身明艳春装站在门口。他以前没见过这些衣服。她拿着一个绣有太阳花的帆布手提袋。这手提袋他以前也没见过。
他把头斜到一侧垂着,从这个新视角看屋里的东西,不过也没啥区别,只是所有的东西都斜着。
“把头斜到那边别动,”她说。“不要动。把这个灌满耳朵,用布塞住。坐十分钟,说会话,就知道行不行了。要是不行,我就没法子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照做了,坐到椅子上把毛巾围到脖子和肩膀上。然后用拳头敲脑袋的一侧。
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他看见了指甲锉尖上的绵纸。
“右耳朵,”他说。“右边那只。”
穿了鞋系了鞋带,他躺到床上把铺盖拉到下巴。胳膊放在身体两侧的铺盖下面。闭上眼就当是晚上准备入睡,然后双臂抱在胸前看看这个姿势合不合适,试着保持眼睛闭着。不错,他想。很好。要是他不想让耳朵再塞上,他就必须平躺着睡。他知道自己能做到。他不能忘了,即使睡着了,不能躺错了姿势。反正他需要的就是一晚上睡四五个小时。他能办到。一个汉子更糟的事也会碰到。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个挑战。但他能行。他知道自己行。过了会他掀开铺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