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墨无痕,山水经年
月光微寒,南风斜凉,一网流沙,于指间粼粼闪闪,滴漏一掬湖水的清冷。而我静坐悠悠船弦,苍苍青荇似乎织入我的衣襟,我的掌心渗出依稀泪晶,凝露的眼眸盛满回忆。将一行遗失韵脚的诗句纳入素笺,研一枚红豆成墨,任一阕无处安放的宋词兀自走调,摇橹的窸窣声挣断了隔岸的琴音--隐约里飘渺而清晰,却已是眺望彼岸的风景。
湖心柳絮不再翩飞,昨日的墨迹潮湿霉变,诗画斑驳。应该是舟舫近水的缘故,可若漂泊于斯,墨迹何以不褪?这烟雨水乡,彷徨了几多墨客骚人,浸润了几许桃红柳绿?唯绾丝丝雨帘成愁结,捣袅袅炊烟作寞扣,以此为生,以此悼亡。凌水一生,我不涉烟火外的烟火,不洞山水外的山水,莫若依此水傍此山,由此渔生渡我余生,许劫后安然。
我虽满心皆落寞,笔端竟无处落墨,那平平仄仄的起伏,道不出泛溢的思绪,押不了无韵的情调。刻下的蓦然山水,只一帧便经年定格。而墨色颇浓的咏叹,只一夜便化开青晕,不过是一笔濡湿的情节。我透支旖旎的思念,随风托捎星光的协奏,流水不唱,我只能辗转撑去一湾静水,读一曲星光谱成的小调,可却患了点墨无痕之虞,忧这一纸墨迹,抵不过经年山水,业已模糊,多年之后,你读不到我满蘸绮思的尺素。
我犹倚陈年船阑,拉朽的栏杆,遮不牢的浪朵,打湿旧帆布裹住的沧桑,脉脉渗出青苔的痕迹。溅在船弦的一支偶然,是云水相逢的远方歌吹,如此熟悉却又陌然。我又忍不住提笔,尖走的笔锋霎掠脚边一汪青水,游鱼的刹那唼喋此刻跌落眼中,转念之间,我把紫砚封起,凝眸湖面,可不意那鱼儿沉沉离去,惊扰了满湖的荷萍。我或许不该揭游鱼的幸福,仅是羡于这自由我无可触摸罢了。
四季依旧车行,我的墨水滋于这灵气山水,淡而不涸。我累起一日继一日的闲绪,撒了一季又一季的空网,捞着一年复一年的失落,无谓人道,更鲜为人知。我的网破了织,织了破,可是从未打捞过一卷写墨的帛书,亦无沾染过一痕黛色的笔迹。我岂料是墨点本自无痕?而非我一直错过,只是一味亡失我的山水之美。
尽管我未目睹洪荒的简牍生韵,可那墨香却遗传了千年,点点墨胚勾勒的龙凤之姿舞动了千年,千年的墨迹,千年留痕,唯眼前那一纸无力苍白,墨痕未干,竟洇开烟火之晕,连纸背也散乱了。却原来,不是临水之故,而是我的纸墨,皆源于烟火之中,洇开了团团烟火,依旧是无痕的纸墨。徒留我不停打捞,不停书写,一切枉然……
墨点既无痕,山水应经年。此后,我不去无谓打捞,不去徒劳书写,只去自由采撷。纵非无欲无求,可已心逐山水--万水千山后,你若拾到我曾寄水而流的残言碎语,请任它轻随山水,远去,沉去。只要岸边桃瓣依旧菲菲,堤上柳絮依旧纤纤,我全然醉去,那些诗行,那些词律,我所珍藏的墨迹,都抛入烟火自逐波,去了他们雅望的天堂。我可以滞留,只问山水,取弱水三千里偶然的一瓢,一饮而尽,步青山万重中无言的一峦,安然栖息。
等到余生殆尽,我看遍细水长流,只道青山依旧--真是点墨无痕已,山水经年间。此生万水千山不悔,行走笔墨纸砚无憾,只叹挽不住流年一痕,缘那点墨染烟火,开不出涅槃芳华,可我已悉数烙印心扉。他日,若你走马此间山水,可否舞一蘸留痕之墨,拓下我一生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