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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雪

2023-05-30
01除夕。雪下得很紧。周遭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远近的鞭炮声,划破暗寂,将夜色点燃。我趴在父亲背上,暖暖的。母亲一旁紧跟着,不时,将我的棉袄,往下拽一拽。脚步,在雪地里开出深深浅浅的花儿,一朵,一朵。&ldq...

01除夕。雪下得很紧。周遭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远近的鞭炮声,划破暗寂,将夜色点燃。我趴在父亲背上,暖暖的。母亲一旁紧跟着,不时,将我的棉袄,往下拽一拽。脚步,在雪地里开出深深浅浅的花儿,一朵,一朵。“驾,驾,骑大马啰!”我一手搂住父亲的脖子,一手拍着父亲的后背,作骑马状。“别调皮,小心你阿爸滑倒了。”母亲嗔怒道。“好嘞!坐稳了,大马要加速啰!”父亲迈开步子跑了起来。雪大,路滑。父亲脚底滑了一下,赶紧稳了稳身子,站定了。“这大过年的,当心哦!你还真惯着你的宝贝女儿。”母亲快跑几步跟了上来,扶了扶父亲的肩膀,又拽了拽我的棉袄。“我的女儿嘛,我肯定得惯着,指不定阿静哪天真能骑上大马呢,那我摔倒也值当。”父亲扭头朝我灿笑了下。一口白牙,在夜色中闪着耀眼的光。“阿爸,我以后真能骑大马呢。我哥说了,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开当铺,五螺六螺骑骏马……我手指上有五个螺,是要骑骏马的哩。”“那阿爸就沾你的光啰,等着你骑着骏马来接我……”“嗯!”我非常认真地应着。父亲和母亲都笑了。笑声如雪花,穿透黑夜,飘飘洒洒地落在苍茫的大地上,也落在了我心里。我趴在父亲背上,看雪,也听雪。“今年的生意还不错,可到手的现钱还是紧巴。王老二问你借的买木料的钱还了没?”母亲低声问父亲。“哪能呀!他家今年盖了新房,又添了丁。腊月里碰见了他,我刚要开口来着,他就先跟我诉起苦来,恨不得我再拿点给他,我还怎么开口?”“一年忙到头,别人家都在吃团圆饭了,我们才刚关了铺子,外边人都说我们口袋鼓胀了,可谁晓得……”母亲的声音,似被黑夜吞没了。“眼前的账,是没收回来,可总有收回来的那天。我们帮人解决了火烧眉毛的困难,也是件美事嘛。”“你就打肿脸充胖子。陈三风欠的酒钱,还是上前年的;李麻子大儿子结婚的烟钱,也还挂着账;账本上的名字一摞摞的,哪个不是有难处?可谁来体谅我们的难处?”母亲的声音,透着怨气。“我能帮人,总好过求人帮忙,再说了,能帮人,说明我混得还不错嘛。”父亲迈着大步,声音爽朗。“我哥那边还得帮衬着,他们去年的收成不好,前几天派小爹爹捎信来了,说,开年要买种子化肥,还要张罗孩子的学费……”“咱小舅子的事,肯定得管,家里的钱,你自己安排就行,不用跟我说。”母亲轻轻拍了拍父亲身上的雪花,柔声说道:“你呀你,就是个爆脾气,心比豆腐还软。”“那确实!”父亲再次朗声笑道。“这雪,越下越大了!我们得快点回了,俩孩子还守着冷锅冷灶呢。今年除夕,咱又是街上最后一个关铺子的,本来还想正月里多休息几天的,罢了!过了初三就开门吧。”母亲念叨着。“成,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开门。”雪,一片,一片,落在暗黑而又苍茫的大地上。泥土的黑,被雪的白,渐渐覆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雪,悄无声息地落在父亲肩头、发间。我轻轻拍去他发间的雪,并用双手护住他的头,不让雪落在他发上。落在父亲肩头的雪,我用舌头舔了舔,凉凉的,带着涩。我不愿让那股寒凉与苦涩,渗进父亲的身体里,我趴在父亲肩头,默默舔着父亲肩头的雪,一朵,两朵,三朵……02我没能骑上骏马,却走进了军营,不知道这算不算骑过一次骏马。刚入军校的日子,我们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孩子,各种不适应,军被叠不好,内务不达标;队列训练像个“军痞子”,没一点儿军人的样子;紧急集合时,更是洋相百出。冬天来的时候,我们如一棵棵白杨,褪去了青,终于有点儿“骑骏马”的人的气势了。那是一个飘雪的夜,我们乘坐军用卡车去总院表演节目。我们的节目是大合唱,曲目是《保卫黄河》,里面有句词儿:“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气温已是零下,为了上台精神点儿,我们穿着薄薄的夏常服,里面只一件衬衣。乘坐的军用卡车,又是敞篷的,往上面一站,风一吹,整个人就成了冰疙瘩,可没有人抱怨。挤在敞篷卡车上,我们瑟瑟发抖着,脸上却涌动着青春的洪流。军车在夜色中奔驰着,车轮碾过路面,轰隆隆地,像一匹在夜色中驰骋的骏马,狂野而又充满力量。军绿,穿透这浓稠的黑夜,夜色,瞬间变得生动而又热烈起来。雪,一朵,一朵,落在我们的军衣和军帽上。区队长轻轻扶正我军帽上的徽章。我在晃动的军用卡车上,在飘落的雪花里,向他敬了个军礼。穿过隧道的时候,不知是谁起了个头:“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我们站在高高的军用卡车上,迎着风雪歌唱,歌声穿过隧道,划破空寂而又辽远的夜空。隐藏在我们心底的柔情,被涌动的军绿点燃了。头顶的徽章,似一团团火,映红了夜色。军帽下的每一张脸,灿若星辰,我们如一匹匹骏马,青春而又热烈。如果说,这场雪是活泼的、热烈的,那么另一场雪,则是静默的、动人的。那年跨年夜,我们宿舍几个着便装溜了出去。鼓楼广场,凌晨时分将有一场人工降雪。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人工降雪呢,我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凌晨时分,鼓楼广场,人潮涌动,空气都被搅热了。鼓楼下站岗的士兵,与这份喧闹却是隔绝的,他像一棵独立山巅的苍松,冷峻而又沉着。倒数十秒:“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雪花伴着凌晨的钟声,一朵,一朵,从空中飘落下来,所有人停止了手中的动作,齐齐地仰头凝望。时光静默了。每个人眼中都飘着雪,圣洁而又纯净。我扭头看了看站岗的士兵,他的脸上、军帽和军衣上落满了雪花。他的神情与先前无异,冷峻而又沉着。那夜的雪让我惊叹,那位站岗的士兵,却让我触动。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国军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永远不会知道,那张脸,却如一片雪花,落在了我的记忆里。03小陈是炊事班的战士,他养了一条狗,灰白的。他的狗并非军犬,何时来到小陈身边的,无人知晓。小陈切菜的时候,它就卧在他脚下;小陈出操的时候,它就远远地跟在队列后面。白天、黑夜,它跟在小陈身边,像一团灰白的影子。小陈也把它当作自己的影子。小陈是北方人,想家的时候,他和狗立在夕阳下,朝北望着。小陈爱吹口琴,他吹琴的时候,他的狗也呜呜呜地哼着,像在歌唱。我们戏说他的狗,不是狗,是神。小陈笑了,他的狗也摇了摇尾巴,吐着舌头,流出哈喇子。小陈有时会难过地望着狗,我以后退役了,你可怎么办?狗用脑袋蹭着小陈的军裤,像一位黏着父亲的孩子。小陈退役的日子,还是来了。他胸前绑着大红花,眼含热泪,朝营地敬了最后一个军礼。我们舍不得小陈离开,他走了,日后我们去炊事班拿鸡蛋就不那么容易了。小陈的狗,更舍不得。前几日,它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一步也不愿和小陈分开,丢给它的骨头,碰都不碰,嗓子里一直呜呜呜地哼着。那一刻,终究是来了。小陈胸前绑着大红花,在我们的泪光中上了军车。他的狗,一直望着小陈呜呜呜地哼着。小陈的眼睛湿润了,狗的眼睛也湿润了。车子快开动前,小陈跳下了车,弯腰将脸贴着狗的脑袋。狗立起身子,将两只前爪搭在小陈肩上,脑袋紧贴着小陈。狗的眼泪和小陈的眼泪,融到了一起。小陈对着狗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又摸了摸狗的脑袋。小陈欲转身,狗死劲地用牙齿拽住小陈的裤脚,不松口。小陈又跟狗说了句什么,狗终于松了口,小陈流着泪跳上了军车。军车发动了,卷起一地的烟尘。小陈的狗,忽而跟着军车奔跑起来。车越开越快,小陈的狗,也越跑越快。小陈用衣袖擦着泪,朝狗挥了挥手。狗,停下了脚步,不再奔跑,木然地立在原地,尾巴低垂着,呆呆地望着小陈远去,像一团灰白的影子。那年的雪,来得有些早。小陈走的那刻,天空正飘着雪。车走了很久,雪也飘了很久。狗,立在雪地里,像一朵雪花,跌入了漫天飞舞的雪中。抬头望着天空纷飞的雪,再望着地下那团灰白的影子,我的眼睛又湿润了,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尾声我未能骑着骏马,成为一个轰轰烈烈的人。我很平凡,父亲生前,亦未能享到我的福。这些年见过的雪,我已记不清了,但生命中的这几场雪,却记之,念之。疫情最严重的那年除夕夜,在习主席的集极号声中,全军集合,中国军绿从全国涌往武汉。北方的天空,飘着雪,中国军绿被覆盖了一层银白,那是火热而又圣洁的两种力量:是信心,是希望,是战胜一切的决心和毅力,那力量,让全国人民內心激荡,热泪涌流。我和我的许多战友们,未能奔赴前方,但都在各自的心中敲下了三个字:召必回!我们会骑着心中的那匹骏马,奔赴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