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日记

1993年3月1日 星期三 小雨我辍学了。别人开学，我离校。走出班主任的办公室，闭一下眼睛，瞬间睁开，硬生生地让早欲汹涌而出的眼泪从眼眶里跌落眼底。同学们齐刷刷地站在门外，看着我，我脸上的寒霜使他们没敢对我说一句话。我不要泪水涟涟地与她们拥抱和他们握手然后伤感地说后会有期，或许，后会无期了。世事如棋，谁能预料呢？ 迈开大步坚毅地走向大门，身后一片呜呜咽咽的声音。路边的那排小杨树，是前年入学时和同学们一起栽下的，不知什么原故，不挺拔的生长，有些歪歪扭扭，是否，预示着我今后的道路？大门口，回头，向默默跟过来的一大群同学深深一躬。子舒直直地站着，帅气的脸倔强地阴沉着，眼睛里有愠怒，深深的；有疼，也是深深的。不再看他一眼，子舒——祝福你——在心里！挥手，转身，泪水，终究滑落了，流在脸上，和着小雨，分不清是凉的还是热的。 妹妹转来了子舒的字条：“到 底 为 什 么 ？？？有困难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 我沉吟一下，揉成团，丢在灶膛里，继续低头看上学期没好好学的那几篇古文。

1995年 4月1日 星期六多云 收拾行装，准备去南方，打工。表姐的同学在她工作的地方，帮我找了工作。是个大城市。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阿莲也在那个城市打工，说那里没有一层又一层连绵包裹着似乎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大山，只有像大山那么高的楼房，家家有电灯，电话，汽车很多，夏天女孩子可以穿露着半截腿的裙子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还可以在公园的长椅上或花丛边公然小鸟依人般的偎在心爱的男孩怀里窃窃私语——突然想到子舒，心里猛地疼了一下。大-城-市，那里的人会像我们村里的叔叔伯伯大哥大嫂们这样热情朴实吗？会有充满着花香草香的空气吗？我想家了，会不会有人陪我安慰我？工作会顺利吗？一切都是未知数！不管了，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闯，要治好妈妈的病，需要很多很多的钱，还有妹妹的学费。爸爸临终前的嘱咐一直在耳边：“草儿，你是家里的老大，照顾好你妈妈和你妹妹，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啊！”为了攒够给妈妈治病的钱，上山挖草药的爸爸从山顶摔了下来。爸爸绝望又满含着不舍的眼神渐渐迷离涣散，把哭得撕心裂肺的亲人们丢在苦难深重的世间独自走了。那日，天也哭了，把坟前的白色小花打得碎败飘零。爸爸，你在那边放宽心，你的草儿已经长大了！1995年4月5日 星期三 晴到这个城市两天了，工作也定下来——一个事业单位的三产装潢公司，跟着师傅学做防盗门窗，刻字，做灯箱牌匾等。车间乱得一塌糊涂，满地都是钢筋角铁铝合金还有做字用的即时贴的边角下料，这乱糟糟的景象让小有洁癖的我无所适从。好歹师傅很和蔼，宽慰我说这活好学，几天就会了，慢慢地就都习惯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会努力的。小草，你是最棒的！加油！ 1995年4月15日 星期日 晴 终于能自由度个周日了。昨天下午安装完了一批活，经理给了一天的假期让累得走路都没有了力气的我们休息一天。师傅总夸我聪明，说我活学得快干活手也快。昨天见到了出差刚回来的经理，高高胖胖的，据说是个画家，因性格怪癖在单位与同事不和，被领导“贬”下来这当经理，但同事们不叫他经理，都叫他“何老师”。其人看来还算和蔼，可同事小赵说他很凶而且不讲理，常常无缘无故地对员工们大发雷霆。我下定决心，我可以不怕苦不怕累，尽量做好每一件事，但若无故骂我，没门！小草是凭力气来挣钱的，不是来受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的气的！不乱想了，睡了一上午，逛街去，浏览下大城市的风景。来了这么久，还没认真欣赏过！ 1995年4月30 星期日 晴 发工资了，四百五十元。会计说这月是按月开的工资。我来时听说这里三个月前就开始实行效益工资了，这二十多天做了好多好多活，都是要价很高的铝合金防盗门窗与铁拉门窗，怎么提成竟然这么少？师傅有气无力地说：“就是这样的，上月我们才发了三百七，你这还赶上高工资了呢。若是这月活多就按月工资发，活少就按提成发。”恨！这就是阿莲说的大城市钱好赚？除去饭费生活费，我净剩一百八十元，我一直没吃过早点，生活必须品都是在下班时顺便在地摊上或小卖店买得最便宜的。照这样下去，连妹妹的学费也挣不出来，别说给妈妈看病了。奇怪，阿莲在外面只干了一年半，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还给她妈妈姐姐买了金光闪闪的首饰和漂亮时尚的衣服，给她爸爸买了四轮车，给弟弟盖了房子准备娶媳妇，她妈妈总是跟额头上住着几窝蚊子似的用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指在额头上挠啊挠，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眼红得整天围在她屁股后头，打听大城市里是不是到处都是黄金，抬手可得。真纳闷，阿莲的钱到底是大风刮来的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1995年10月5日 星期四 多云今天，乖僻伟大的画家经理第N次把他自己的错误迁怒于我，我不想再如以前和他据理力争，我没有力气了！每天奔波于城市的大街小巷闹市角落联系业务，与客户说创意做预算，与挑毛病侃价钱的客户解释争论到口干舌燥我已经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几个月来，做了业务员的我虽然工资多了一些但除了维持自己的生活依然是所剩无几，我只有拼命地跑竭力地多联系些客户多赚点提成。也曾几次去应聘工资高也轻省的工作但不是人家嫌我学历低，就是因为面对那些老板们色迷迷的目光和秘书小姐挑衅的神态落荒而逃。妹妹稚嫩的笔尖转达了妈妈的牵挂：“注意身子，别累着，妈妈和你妹妹有乡亲们照顾着，别担心，我身体不错，最近也没犯病，你吃好点，别苦着自己。”信里还有子舒的一个纸条：“你在哪里？牵挂！牵挂！！为何不肯告诉我你的地址？给我回信好吗？我想你！我爱你！”眼泪，不争气的淌。妈妈，女儿不孝，女儿无能，不能让您及时去做手术。妈妈，您等着，女儿一定让您健健康康的，过上好日子！子舒，原谅我！妹妹说你随着父亲的调动搬回了市里并且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前程远大而辉煌，而我，只是个打工妹，我不能连累你，不能让你为我分心为我担忧！子舒，安心学习！我想你——陈子舒！1995年10月21日 星期日 阴 天气转凉了，大雁排成人字，嘎嘎叫着，从天空飞过去，一拨又一拨。一场流行感冒，使妈妈病情突然恶化，急需手术。手术费十二万元！妹妹发来快递信，我捧着，欲哭无泪。眼前桌上，放着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八千六百元。阿莲的话飘忽在耳边：“草，想开点，人活着，不就那么回事吗？清高能当饭吃？贞洁能换钱花？人家李总是真心喜欢你，你看看他多关心你！他说为了你，什么都能放下，把命给你都愿意。你爱理不理的对人家，还给人家那么多难堪，人家都不计较，我都嫉妒死了！李总以前都不正眼看我一眼，现在为了你，天天屁颠屁颠的跟在我身后，请我吃饭给我买礼物，就为了让我劝你接受他。草，你就听姐一回吧。跟了李总，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住洋房开轿车，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还想回到咱那穷山沟里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都听不见个响，连个电灯都没有的苦日子？草，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婶儿想想吧？李总可以给你钱让你妈妈手术，让她也过上好日子。草，她老人家的命就掌握在你手里了，你忍心见死不救吗？她可是你亲妈呀！”“她可是你亲妈呀……她可是你亲妈呀……她可是………”爸爸的声音也飘过来“照顾好你妈妈……照顾好你妈妈……”子舒，快来救救我！子舒，我想你！ 1995年12月26日 星期 雪 妈妈出院了，手术做的很成功，恢复的也快。李总尽心尽力，把妈妈转到了省城的大医院，找了最权威的专家，请了最好的特护，买最好的营养品。我机械并理所当然地接受着他的体贴他的爱护他的温情，表情麻木，我的灵魂已经被抽空了。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披上比我的脸色还苍白的婚纱站在如血一样刺眼的红地毯上，和这个我只知道老婆与之情人同死于一辆车上但还不清楚孩子五岁或是六岁了爹妈是否还健在的男人交换结婚戒指了。我无心过问他的一切，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在世度过余剩的几年或者几十年，然后，去见爸爸，对他说：爸爸，您的嘱托，草儿做到了！ 1996年2月14日 星期五 元宵节 晴空万里 年假期满，回到公司。年前因着几位老客户的介绍和我三寸不烂舌的功劳，给公司揽来几项大工程，“荣升”为业务经理。写字台上，放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里面一个鹅黄色卡片，一行熟悉的小字：宝贝，永远幸福！拿起玫瑰，准备顺手扔进垃圾篓，突然发现玫瑰下面有一封信，粉红的信笺，端正的字迹：宝贝，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我走了，去另一个城市发展我的事业。你是我今生唯一一个真正用心去爱的女孩，但我，配不上你！我曾游戏于情场之中，满身的污秽，我想此生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了，我想用放荡无羁来麻痹自己一直到老到死，但我，遇见了你！你如山中一株洁白的百合，孤傲坚强，纤尘不染！我不知道，这个污七八糟的世间竟然还有一位你这样洁身自好自重自爱的女子，你唤醒了我，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尊严什么是爱情！我爱你！我想娶你，我想呵护疼爱你一辈子，不许任何人再来欺负你，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属于我！我走了，别有压力宝贝，你不欠我什么，你妈妈的医药费，算你挽救我这个浪子的报酬了！这报酬太少，我还是过意不去，所以，另外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你看到后肯定会非常非常开心的！祝你们幸福！爱你的 李嘉
门开了，猛然回头，是子舒！“草儿，李大哥找到了我，告诉我你在这里！”泪水，又不争气地淌下来。子舒，今天，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