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易老

1

只消一眼，我就知道，我爱上他了。
就这一眼！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家世，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只是那双如风吹早稻田一般忽明忽暗的眼眸，就让我彻底沦落，沦落在他凭空制造出的那一团孤独又淡然的空气里。
我问身边的小倩：他是谁？
小姐，那是慕容家的大少爷！
哦，原来他就是慕容家的大少爷慕容辰！那个出了名的才子！我默默记住了这个在热闹灯会上一转而逝的身影，我猜想他为什么会在众生热闹张扬的氛围里，留下那么孤单的眼神。
一路上，我再也没有了以往言笑不拘的摸样。小倩看着我一脸忧愁的，以为我太累了。到家就要熬些参汤给我。我按住了她，拉她坐下，要她给我讲讲慕容辰的事。
小倩推辞了一下，才惶恐地坐下。我们名为主仆，其实比姐妹不差，她对我的了解比我那只顾得教书育人，满口新思想的母亲还要深刻。我平时最不耐烦的，便是这类风俗人伦的闲话，小倩纵然从街头巷尾听得津津有味，到我这里也会闭口不谈。大约是想到灯会上我的反常，小倩显得忧心忡忡。
我对她温和地笑：“那个人很有意思，闲着无聊，你随便讲点吧。”
小倩点点头，侃侃而谈。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抹了一层红晕的，热的吓人。眼睛里也一定是充满了神采，再不会有读书时那样安宁的摸样。小倩讲了一会儿，便草草收场，她看得出来这份反常。太过清冷的名声，使得慕容辰绝不是一个理想的夫婿，小倩懂得，所以她才如此忧心。
我浅浅地笑：“小倩，你觉得我会爱上他吗？”
“小姐，你不能！”小倩惊慌失措。她绝不会料到，她一向平静温婉，一副贤淑模样的小姐，怎么会突然这般大胆恣意。
“太晚了！”我闭上眼睛，还是能看到热闹的灯会上那一双清亮的眸，它们将无处不在。
“他没有妻室，我要让父母去提亲。”突然想起这遭，我立马坐不住。片刻不留地赶到父母的卧房。
父母已经睡下。但是这事怎么能等？我叫醒了他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只着睡袍的他们披了大衣就出来客厅。
小倩奉了热茶，没有再叫醒任何人。在深夜十二点。
我说完，热切地看着我的父母。父亲拿出了一只雪茄来抽，留学归来的他习惯一有棘手的事情就抽雪茄。而母亲，我那宣扬新思想的母亲，只说了两个字：“荒谬！”
是么？荒谬么？
“我爱他，我要嫁给他！”我执着地说，将哀求的目光飘向一向开明的父亲，也许他会明白我的心思，会同意。
父亲只是沉默。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你才多大一点？”母亲脸色难看，她一定对她这个一向听话的女儿感到不可思议和胡搅蛮缠。
“我已经二十岁了，而且我只知道，我要嫁给他，不嫁给他，我会非常非常难过。”我看到了父亲眼里的我，目光炯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热忱，比我多年来对读书的热爱都强烈的多。
父亲制止了母亲要骂我的冲动，说：“先睡吧，我想想。”然后，就推着母亲进了卧房。父亲究竟是爱我的父亲，我知道，他会帮我的。我心满意足地笑，近乎梦幻般地被小倩送进屋子休息。
“小倩，不要这样，我知道我爱他，我能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它告诉我，慕容辰就是我真辈子最爱的人，也是唯一的爱人。”沉默难过的小倩让我觉得有些遗憾，我觉得她会为我高兴的。
小倩只点点头，给我盖上被子，就拉灭电灯，出去了。
一夜难眠。
焦灼不安甚至无心上学的我，度日如年般地等了好几天，父亲终于把我叫进书房。没有母亲，父亲抽雪茄的沉默就有些难熬。令我惴惴不安，不知道会是什么消息。
“不要想了。我托人问了，慕容辰没有结婚的打算，目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父亲终于开腔，我听着如同霹雳。
“为什么？”
“不为什么，人家自己的决定。以他的才气名声，和银行经理的头衔，你以为年近三十还未成婚会是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么？”父亲定定地看着我。我咬着唇，不吭声。但是父亲一定能看见我眼睛里的倔强。
父亲叹了一口气，犹犹豫豫地张了口：“谁没有年轻过呢！爸爸明白你的心思，女子的心，对着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很难不动情。都是短暂的，不要想太多，慢慢就会淡忘了。以后爸爸多带你出席公司的派对，那里也有许多优秀的年轻人，你能找到更优秀的。”
言罢，父亲就挥了挥手，示意我出去。独留突然变得沉默的父亲，我梦游般地出了父亲的书房。
到底算怎么回事呢？怎么能这么对待我满腔的爱意？我不信，我要接近他。
很快，我向慕容辰所在的银行递交了我的简历。
“林小姐学的是英文？”面试官一本正经地西服让他的娃娃脸看上去很有卓别林式的喜剧感。不过我丝毫不敢笑。
“是的，但是我对经理助理这个职位很感兴趣，而且，我一定能做好这份工作。我还有半年就可以从女子学校毕业，我会用半年的实习证明我的能力。”我诚恳又自信地说。其实关于银行，我一点不懂，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学，我一向安静，除了看书再没别的嗜好，我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
“好的，那么林小姐明天下午就可以来报道了。慕容辰经理应该会很满意你这个助理。”
“好的，谢谢。”抑制住心里的狂喜，我知道我离他又近了一步，真好！
回家我就开始看这方面的书籍，父亲的书房里各种书籍都有，以前我只愿意翻看英文小说，现在，我要开始关注银行。父亲默默地看着翻书的我，不做声，老半天，只叹了一口气。
算是默许么？

2
无论怎样，我能在他的身边开始工作了，哪怕我的工作十分繁杂，也没有过多机会见到他，我也满心欢喜。我只是兼职，他有正式的助理，一个妖冶的女子，总是穿着旗袍，叉开的很高，让我想起了在灯红酒绿的舞厅里摇曳的舞女。但是慕容辰很欣赏她，因为她能喝酒，还会说话，能把事情处理的很好。
我看得出来，这个妖娆的女子也喜欢他，总会刻意地找机会接近他，所有我做好的文件都要先给她。她还会有意无意地撒娇，嗲嗲的声音让我起鸡皮疙瘩，但是我知道，男人们都喜欢这些，我感觉得到银行里的男人们看向她时眼神里灼灼的烈焰。看着自己身上朴素的学生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要尝试。不过我知道，我穿上高跟鞋和旗袍，绝对不会差，银行的小刘说过，我长得很漂亮，只是学生气息太浓。
我没有去尝试那些旗袍，虽然在旗袍店里，我转了很久，第一个月的薪水都被我攥出了汗渍。我清楚母亲会有怎么样的暴怒，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女子学校的高材生，像一个舞女的装扮靠拢。
看到一位母亲的同事进来，我急忙从侧门溜掉，也好，我只是我。我爱他，以自己的一整颗朴素的心灵来爱，这就够了。
从此我安安静静地上课上班，父亲母亲不再说什么，我也能经常看到他。虽然已经好几个月了，他也只知道我姓林。在每个晚上，我都会一遍遍地回味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他微笑的模样，他蹙眉的模样，他叫我“小林”时微微颤动的唇，温润又清凉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让我着迷。
小倩只剩下忧伤的眼神，我冲她温暖地笑，能这样我已经很开心了，我相信自己能一步步地走进他的生活，走近他的心。
算是安慰小倩，也安慰自己。
毕业一年，我终于成了他唯一的助理。我做的不错，又有良好的英文功底，那个妖娆的女子最终选择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她说，累了，这个男子能理解她，包容她，足够了。结婚之后，她就要辞职做全职太太。
临走的那天，她没穿旗袍，一套规规整整的长洋装，不施粉黛，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对我说：不要陷得太深，会太痛苦。我涩涩地笑：晚了，我爱他。她叹了口气，走了。
她的婚礼我参加了，寡言的新郎喝的烂醉，看向她的眼睛里满是宠溺的笑，她出乎意料的滴酒不沾，也没有了往常左右逢源的欢笑，只是安静的微笑。
我看向坐在欢欣雀跃的人群中的慕容辰，他仍然那么的忧郁安静，不动声色的拒人千里之外。我就那么热切地看着他，直到他终于抬起头来回望我。
婚宴结束，他顺路送我回家。在他的老爷车上，我终于勇敢地开口：“你记得一年前的灯会吗？”
“恩？哦！我表妹从英格兰刚回来，一定闹着要看，我就陪她去了。”他回忆地有点缓慢，是的，他不会喜欢这样拥挤的场面，他喜欢的，是安静高雅的茶餐厅里飘荡的西洋音乐，是浪漫的十三行诗。他知道我学英文，曾跟我提起过哈代，很可惜，我只喜欢他的小说。他之后，便再不曾提起。
“你知道吗？”我偏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次灯会，我第一次看到你，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
慕容辰偏过头，惊讶地看着我：“你喝酒了？”
我摇了摇头：“我不喝酒。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一个淑女不该这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至于你怎么想都没关系，我只知道自己爱你就够了。”
他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个很努力工作的助理。”然后缓缓地把车停到我家门口。我固执地看着始终不动声色的他，门外等我的小倩已经焦急地要走过来，我终于冲他点了点头，说声谢谢，下了车。
他的车子很快消失在街头，而我决堤的泪水几乎淹没自己。小倩抱着我，也红了眼眶。
哭泣之后，心情好了很多，我艰难地冲小倩笑了笑，她扶着差点虚脱的我绕过客厅的父母，直接回了房间。我知道自己多狼狈，车上的几句话，仿佛耗尽了我半生的力气。不过，我总算告诉他了。
第二天起床，眼睛仍有些微肿，我稍稍画了点装，总算勉强看不出来了。门口的小倩也很憔悴，她几乎担心我一整晚。我安慰她去休息，才放心上班。
来到公司却被通知，我被调到了别的部门做主任。我惊了半晌，才想起去问为什么，当初的那个面试官对我无奈的耸耸肩：“慕容经理建议的，董事会同意了，我只是下达命令。”
我有点呆，这就是结果？冲到经理办公室，慕容辰正在浏览文件，看到我进来，点了点头：“到新部门报道吧，你可以做的很好。”
“为什么？我做的不好么？”我想，我的语气肯定非常冲，非常糟糕。
“你做的很好。新部门能更好的发挥你的能力，升迁不值得高兴吗？”他的声音怎么可以这么冷淡？
“是因为昨晚的事？你放心好了，那只是我自己的事，我绝不会影响你。做经理助理我已经很开心了，我不需要升迁。”一年的职业生涯，我终于能很好的控制情绪。
“这是董事会下的文件！”
“我自己去说。”
很艰难，在我顽固的坚持下，我总算能继续做我的助理。我看得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淡淡愁绪，我就这么让人失望不愿见到么？
我固执的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工作，只是没有再说什么。他很冷淡，也很无所谓的模样总会刺得人心痛。不过，我爱他就够了，而且他身边始终没有女人，也没有结婚不是么？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时候也真的怀疑这么些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竟然五年都过去了！母亲给我介绍过很多各式各样的男人，都被我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堵塞掉。但是眼角细细的皱纹暴露了一个大龄女子荒芜的内心。
“林芊，下班有时间么？”拿着文件往外走的我，竟听到了他除工作之外的问话。而且，他的称呼，不再是小林。
“有，经理。需要加班么？”我回过头，努力平复自己的激动。
“哦，一起吃个饭吧。”他说完，又埋头看向桌面的文件，“下班等我就是，那份文件董事会很急。”
我匆匆忙忙地走出经理办公室，在更衣室一个人呆了很久才平静下来。努力给自己一个微笑，我继续忙碌的工作。
他带我去了一家西餐厅，高雅的钢琴曲很是悦耳。他木然地切割着盘子里的牛排，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现在向你求婚，不知道晚不晚？”一顿饭吃到结束，他才终于说话。
我吃惊地看着他，突然不知所措，脑子里只有“求婚”两个字在回旋，幸福来得太快？还是太慢？
他轻轻的把一只红色的丝绒盒子放到我面前：“考虑一下，好么？”他的眼睛依旧透着清凉的孤单，还有浅浅的忧虑，我可以理解是担心我拒绝么？
我怎么忍心拒绝？我爱了他这么久，这么久！久到我已经把爱他当做了生命里必不可少的一项。情不自禁地，泪水就下来了，我也是算是苦尽甘来吧？！
婚礼安排在春末，这是个花团锦簇的时刻，真好。
小倩很开心，一切事项亲力亲为，我被她安排在家里养皮肤，她说，一定要当一个最美的新娘。
我的前任助理，那位曾经妖娆的女子，现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带着六岁的龙凤胎也来贺喜，一定要两个可爱漂亮的孩子给我当花童。她的目光已经很平和，祝福很真诚：“祝福你等到了，希望你们幸福！”我除了重重地点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3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就快要到婚礼的日子了。客人太多，让人觉得白天无比疲累。晚上，我喜欢小倩给我按摩一会儿肩膀。从我上班后，她就学了中医按摩。
这个晚上，小倩却到半夜才回来，脸色出奇的不好。
“太累了吗？泡个澡去休息吧，今晚就不用按摩了。”我担心地说。
小倩摇了摇头，说没事，就给我捏肩。但是心不在焉的指力透露了她的心事。
“到底怎么了？”小倩从来没瞒过我任何事情，她不是有心计的人。
“小姐！”小倩突然从背后绕过来，看着我的眼睛问，“要嫁给慕容公子了，你开心吗？”
“当然开心。你知道我爱他。”我奇怪小倩的问话，她该了解我的心情。
“那就好，开心就好！”说完，小倩要继续回去给我捏肩，我拉住了她：“到底怎么回事？你不会骗人，也不会藏心事！”
小倩看着我，却流了满脸的泪：“小姐，你从小待小倩如姐妹一般，从来不像佣人看待。小倩也是担心小姐的幸福。我今天到慕容家，听到两个下人在聊天，他们说，说慕容少爷并不喜欢你，只是老夫人逼得太厉害，才想娶你回去安慰老夫人……”
我呆呆地看着小倩，说：“不会的，不会的……”可是不由自主的，我想起，除了那次求婚，他再没对我说过什么恋人该说的话，我只当两个人都这么个年龄了，不说也罢。可是，他除了工作，和例行公事般的和我一起吃饭，他对我，好像从来并没有特别亲密，哪怕我已经是他的未婚妻。
是的，一切都已经明白了，这就是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结果！他始终不曾多点注意我么？我都忘了哭，只呆呆地发愣，小倩焦灼地在我身边呼唤，我才清醒过来。
冲小倩凄婉地一笑，我就说累了要休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把小倩赶出房间，我疲惫地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醒来已经是大亮。小倩担心地站在床边，我不知道她站了多久，我的房间从不上锁，她随时可以进来。看着她乌青的眼圈，我知道她心里也是分外的难过。
“没事。帮我回了今天的客人，我好累。”勉强冲小倩一笑，我并不想起床。
“已经都回了，小姐，对不起，我不该说的……”
“怎么能怪你？我早该看清楚的，是我太傻了。”我傻傻地笑，“小倩，帮帮我，让我走吧。我想离开这里了，筋疲力尽。”
“小姐？”小倩泪流满面。
“我只是想离开了，我太累，也不想再面对这些人了。你去悄悄地安排一下，我要走，今天就走。”
“小姐，小倩陪你，小倩照顾你，我这就去。”
“不要，你帮我照顾父亲母亲吧。他们老了，女儿又不孝！”我拉着小倩的手，不肯放，哀求地看着她，小倩泣不成声，重重地点头。
晚上，我偷偷地换了衣服，溜了出来，小倩安排她拉黄包车的哥哥把我送到火车站。她已经偷偷帮我买了火车票，到遥远的地方。
回头看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它依然热闹喧哗，只是不会再属于我，虽然它还在包容着我的父亲母亲。对不起，我只是不敢也不想面对以后，我一直，是个胆小的人。
在书桌上，有留给父母的一封信，我央求他们收留小倩为干女儿，代我尽孝，我对不起他们，懦弱的女儿是他们一辈子的耻辱吧？我心酸地想。
不过没关系，都会过去的，我会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安安静静的生活下去。有小倩在，我很放心。
至于他，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吧。既然不爱，就算了，何必执念？明天，他们才会发现那封信，那时候，我将已经在遥远的地方给他们祝福，给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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