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
沉重的黄昏随红日下降的轨迹坠落下去,孤独的风试图吹散火烧云来定格傍晚来临的时刻。趁月牙还没挂上枝头,太阳的余温还能蒸发空气里的湿润,我探着轻盈的步子迈入儿时避之唯恐不及的书房。
打开书房的灯,它闪烁着黄色的微光紧接着变得煞白,映得我眼睛里出现一排又一排的书架,规律排列着的书架像英勇的战士,在恐吓儿时贪玩的我。如今再看苍白的光线我只觉得温暖。儿时的我太怕翻阅书籍,导致我对整个书房都不熟悉,即使探着最轻盈的步子,也找不到一本我想看的书。
我把书房里的老式唱机打开,在这即将沉沦的夜里,释放出尘封在唱片里的曲子。曲子安然的旋律配合我在光洁的地板上漫步,屋里的空气也跟着起舞,用它那腾空的尘土来作表示,向我问好。唱机突然快速转动,唱片朝我抗议,跳舞的尘土源自它疲惫的身子,只要它运作起来,用机械的运转作为代价,一切都有了生机。我若不把它解放,它也像这书房一样,再优美也无人问津。所以我常常告诉我自己,热情的人应该大胆地释放自己,让这漠然的世界升点温。
我顺着曲子的纹路,踏着旋律的阶梯,来到了书房的尽头。一本被黑皮包裹的旧书抓住了我的眼球。我想起了,那天的光线是矇眬的,湖边悲催的钓鱼人在四处弥漫的雾气里独撑着他心爱的鱼竿,我推着单车路过湖边,问他为何如此执着于钓鱼,他没有回应我,只是用脚踢给我一个板凳,让我静静地看着。夏日里突起的雾气,就如同这个湖边的人一样突兀。我没有坐在他给我的板凳上,只是悄悄蹲在他身边,在大雾四起的湖面倒影里看去,我像一条蹲在他身边的狗。没过多久,他真正的狗过来了,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女孩牵来的,这条狗顺理成章地代替了我的位置蹲在那里。我站起向女孩搭话,她一颦一笑搭配着夕阳余晖,在大雾的日子给尽我暖意。他是钓鱼者的妹妹,哥哥的爱好是钓鱼,妹妹的爱好是写诗,这湖边是她创作的圣地。那个板凳也是归属妹妹的。于是,我和那条狗一起蹲着,我看妹妹写诗,狗看哥哥钓鱼。
时间在妹妹的笔下像飞驰的野马狂奔不息。我站起数了数妹妹写的诗,有五页,每页上面有十到二十五句,我又数了数哥哥桶里的鱼,一条也没有。我和他们一起合了照,照片就在这个黑皮包裹的旧书里,合照里妹妹紧紧挨着哥哥,我和哥哥中间有一条风隔开的间隙。其实我只想和妹妹一起合照,但她的哥哥似乎很想和我合照。我即将要离开时,哥哥问我喜欢吃鱼吗,我说以前很喜欢,但现在喜欢上了你妹妹写的诗,在“写的诗”还没有说出口时,哥哥很温柔地用巴掌给我脸部的皮肤做了个按摩。这一巴掌粗糙地接触到我皮肤,里面全是故事。他邀请我去家里做客,因为很少有人和他们谈笑风生了,路上我们聊天,妹妹却只微笑着一言不发,雾里我唯独可以看清的就只有妹妹微笑的脸。哥哥说,鱼儿在湖里游来游去其实并不自由,他们要担心像我一样的垂钓者把他们吃掉,不过每次都是放过他们,因为他不爱吃鱼。
到了他们家里,几十平方米的小屋中有座极为艳丽的沙发显得格格不入,周围崎岖的墙壁使得沙发上方绚烂的吊灯为屋子添染了一份温情。偌大的浴缸扮演着鱼缸的角色被放置在沙发的旁边,浴缸里清澈的水在几条鲤鱼的挑拨下变得躁动不安。在沙发上瘫坐的我们默默聆听着彼此的心跳声,我的目光落在哥哥妹妹紧挨着的臂膀难以转移,哥哥像是对我讲了很多,却又像什么也没说。外面的雾气逐渐消散而去,黄色的光映射到吊灯上面,月光透过窗户催促我离开。临走前,我为他们做了一顿饭,哥哥说这是他们父母离开以后最为难忘的一顿饭,我没有追问他们父母为何离开,只是简单给了他和妹妹一个拥抱。我要离开时,妹妹拿出一本书,很破旧的书,已经看不清首页的字了,妹妹将它送给了我;哥哥拿出一块布,是他钓鱼时渔具的一部分,我不懂这是干什么用的,只看出这布通体黑色的。我将黑布包裹住旧书就像哥哥会紧紧抱住妹妹一样。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握住哥哥的手,被他粗糙的掌心给刺痛,我认真的端详起哥哥成熟中难免透露出稚嫩的脸,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模样,我想这或许也是我和他聊得来的原因。
唱机的曲子停了,我也真的走到了书房的尽头,我打开这本黑皮包裹的旧书,开始阅读里面的文字,我才发现,这是本散文集。妹妹对我说过,她喜欢文字交集的美感就是源于这本书。我清楚地记得,书房里潦草的书架上全是各类小说,于是黑皮包裹的旧书成了家里唯一一本散文集。我格外珍视,将它平铺在书桌上,然后认真擦拭它身上的灰尘,像是哥哥在擦拭妹妹脸上的泪痕。
第二天清晨,淡雅的烟雨笼罩着书房的窗户,却丝毫不影响光芒大肆摇摆地闯进来。我端坐在椅子上,翻开旧书的第二页,用手指抚平纸张的皱褶,我感受到了与书本不一样的温度。我细读这页,读罢,又沉迷地读起下页,如同那天我和哥哥妹妹面对面聊天般让我恋恋不舍。
讲实在的,看完旧书之后我记不清妹妹的脸了,就像散文集里我永远读不懂的几段文字,不是懵懵懂懂,而是一窍不通。我在书房舒适的椅子上闭上眼睛,依稀回忆,那天在雾里,我仅仅看清了妹妹的脸,没有看清她那双读完这本散文集的眼。这本旧书布满了笔迹清秀的文字,我把文字于文章中通读了一遍后,脑子里忽想起我儿时第一次接触钢琴时的情景。我费力地挥舞稚嫩的小手,当我的手终于碰到了琴键奏出连续的声响时,我蹦跶的双脚也真正离开了地面。我把旧书合上,低头看向地面,我不安定的双脚踏实地踩在书房的地面上,仿佛和妹妹雾里走过的路所留下的足迹完美吻合,我踩在上面不留一点缝隙,这一刻,我就是她。
我看到最后一页,我发现了不同的字迹,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妈妈送你的第一件礼物”,下面紧接着就是清秀的字迹,“谢谢妈妈”。
旧书的封皮后面空白的部分已经被写得工工整整的自言自语式的对话填满了,里面有几句是:
“妈妈,我又被哥哥说我不好好在学校读书了。真讨厌!”
“你和爸爸又吵架了吗?”
“妈妈,书里好多东西我都看不懂啊。”
“妈妈,我住学校里面了,这本书我就先放家里,免得哥哥又说我不好好学习。”
字迹从方块的工整逐渐变成熟悉的清秀。
“妈,看看我写的诗!”
“我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地面上追随我的就一只影子,我才发觉,我的日子寂静的如同一潭死水。这时我书包里的你探出了头,我握紧你,就像我紧紧牵住你的手。”
这天夜里,我把书房的门拆了,这样,以为客厅的光就会理所当然的照进那本散文集里。我平静地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睡了一夜,等待太阳的光可以从客厅里照进书房,但当我醒来朝书房的书桌上看去,没想到客厅的光被沙发挡住了路,可那本旧书已经躺在光芒里了。我也把将沙发推开的想法打消了,也许,在没有光的日子里,这本旧书正是她唯一的救赎。